94結局(中)
羅慕玉的聲音實在太過尖銳,睡在旁榻上的翡藍被唬了一跳,差點沒掉下榻。
翡藍揉了揉眼睛,迅速地起身,一邊點著蠟燭,一邊問道:「姑娘,可是做噩夢了?!」
羅慕玉後背全是冷汗,她牙關發顫,慌亂地道:「阮輕楚是騙子,他竟然,竟然……自刎……」
說到最後,連她自己都未曾發現,那聲音竟帶了一絲哭腔。
翡藍急急忙忙點了蠟燭,關切地湊了過來,卻見燈光下,羅慕玉淚水直下,雙目空洞,小臉遍布驚恐之色,整個人彷彿丟了三魂七魄般。
「姑娘莫怕,夢都是假的。」翡藍拍了拍羅慕玉的肩膀,眉眼間的卻隱隱透出著股擔憂。
羅慕玉捂著抽痛的心口,上氣不接下氣,抽抽噎噎哭道:「我心口痛,好痛。」
「姑爺福大命大,不會有事,姑娘莫要擔心,你仔細想想,姑爺那般聰明,怎會尋短見呢……」翡藍小聲勸著道。
如此作想,也對。
羅慕玉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嘶啞著聲音道:「他向來是別人吃虧,自己也不願吃虧的主兒,若是令我知道他傷害自己,這輩子,不對,下輩子也不原諒他!」
「嗯嗯,姑娘說的是,屆時定要狠狠訓姑爺一頓!」翡藍幫著腔兒,一下一下撫摸著羅慕玉的脊背。
羅慕玉喝了幾口茶后,在炕上翻滾了一圈,怎麼集中精力都無法入睡,別無他法之下,只好披了一件衣裳,外罩一件披風,從廚房拎了一壇酒,獨自來到寬闊的城牆上。
她抱著酒罈子抬起頭,獃獃地望著天空血月,心中的擔憂猶如開了匝的洪水,滾滾奔涌而下,收都收不住。
正在此時,遠方傳來一陣柔而婉轉的簫聲,曲聲哀哀戚戚,凄凄慘慘,如泣如訴,彷彿解讀著無盡的思念和哀愁。
她的思緒隨著蒼涼的蕭曲飄遠,回憶起曾經的美好過往,再望向如今蒼涼而破敗的大城,頓時淚流滿面。
前日羯人大舉來犯,城池破損出一道缺口,引得羯部人蜂擁而上,梁橫率一隊精銳誓死抵抗,差點沒了性命。
如今羅慕遙方才好了一些,梁橫又躺了回去,羅慕玉一個頭兩個大,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將領傷的傷,死的死,整座城彷彿籠罩著一股死氣,令人想要窒息。
她孤身一人蜷縮在角落,全身冰冷。
一個人,一座城。
隨著簫聲逐漸轉向悲痛欲絕,羅慕玉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站在牆邊,撫摸著城牆上的城洞,一時哽咽,竟然哭出聲來。
她望著城外蒼茫之景,眼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惶惶而未覺,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二姐,你在哪裡……」
她曾無數次勸說自己,她快撐不住了,乾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待她望見城內的老弱婦孺,又會忍不住,拚命地將自己忙於公務之間,好似這樣做,才能安慰那顆孤獨寂寥的內心一般。
羅慕玉捂著心口,怔怔地望向遠方,她所做的這一切,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直到最後,二姐生死不明,大哥重傷,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獨留她一人承擔千萬人性命。
若是她再強大一些,是否事情會有所變化?
她在心中不停地責怪自己。
若早知曉事情會變成如此,她便會更加努力習武,為龍翔軍增添一份力量。
若早知曉最後只剩她一人,她便會更加悉心研究古籍,怎會如同現在,只能採用保險戰術,不能出城與羯人拚死一搏。
迷離之際,她拎著酒罈,仰頭灌下一大口。
冰涼的酒水,混著眼淚水一道進入喉中,竟然奇迹般地讓她身子暖了許多。
羅慕玉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會,委屈地抿了抿朱唇,抬起右手,以袖拭去嘴角的酒液。
齊朗宇停下吹曲,將玉簫收了起來,他邁步行至羅慕玉身邊,將酒罈子給奪了過來,輕聲道:「三表妹莫要喝酒。」
羅慕玉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露出一個彆扭的笑容:「三表哥還未睡。」
望著她難過的神色,齊朗宇嘆了一口氣,將酒罈放在身側,坐在她的邊上,道:「我又如何睡得著,今兒,可是中秋。」
「……三表哥。」羅慕玉皺了皺眉,心中頓時悵然,發覺齊朗宇也不容易。
齊朗宇慘然一笑,因為母親的緣故,他投身行伍,要說一點也不牽挂,那定是騙人的假話。
母親被囚,妹妹和親,最愛的人討厭他,他這輩子,種種陰差陽錯,竟無一事順遂,徒留一條性命,苟活於世。
不過,他很慶幸自己走到龍翔軍,得償孩提時的沙場夢,直到此時,他方才真真正正理解了羅慕英,知曉什麼才是問心無愧,如何才能做頂天立地的人。
「三表妹莫要擔憂,我看這戰局啊,終究是會好的。羅大將軍遲早會回來,那依坎的羯部殘兵,擋不住反殺回來、聚了各地廂軍的羅家軍。」齊朗宇不怎麼會說話,只有陳列著事實,十分地蹩腳地開導著羅慕玉。
羅慕玉心中雖然難過,卻也接受了他的好意,勉強笑了笑:「多謝三表哥。」
無論如何,只要齊朗宇有這份心,便是個好的。他原本是弱質書生,卻要往邊關受這份清苦,自始至終,毫無怨言,就算羅慕玉有再大的恨,再大的怨,卻也在他的所作所為之下,消得無影無蹤。
更何況此人沒做任何錯事,無辜如他,羅慕玉對齊朗宇的感觀,早已恢復到八歲那年,那位柔和而又溫暖的表哥。
「還是早些回去睡上一會,明日還要守城呢。」齊朗宇勸輕聲說道,如今,羅慕玉是城中唯一的武將,其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想到明日的會戰,羅慕玉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破曉時分,安遠城城北聚集大量民眾,或是青年,或是老人,或是抱著孩童的母親,眾人面容焦躁而不安,彷彿一隻只待宰的羔羊。
羅慕玉一身刺目的銀色鎧甲,肩掛簇新的紅披風,出現於城牆上第二級高台上,眾人「嘩」地彷彿炸開了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片刻后,他們又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上方的她。
羅慕玉上前一步,直到她俯瞰這城下萬千蒼生之時,方才發現,昨晚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
若是她不堅持,還有何人能堅持下來?
這老天留下她這一顆最後的火種,她豈能輕易放棄,放棄安遠城這萬人生命?
若是她真的放棄,那與自己所討厭的、貪生怕死之徒有何區別。
羅慕玉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胸中那股鬱悶之氣驟然散去,待她再次睜眼之時,眼神已然清澈無波,充斥在臉上的神情,更多的,是堅強。
「諸位。」羅慕玉清清嗓子,開口道。
城下萬名百姓齊齊抬頭,皆注目於城上這位年輕而美麗的女將領,彷彿像是多年前那般,看著為他們奪回安遠城的女將軍一樣。
「我是羅家三女兒,羅慕玉。」羅慕玉神色泰然,兀自垂著眼睛,一一掃過下方民眾的臉。
因為被困兩年的緣故,城內百姓衣著簡陋,面有飢黃之色,大人身邊的孩童們瘦骨嶙峋,老人背佝僂如句號,彰顯著出兩年戰亂生活的不易。
天下眾生樣貌何其多變,唯有一點,他們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即是,他們的神情中無一不充斥著不安之色,待她這句話落下之後,眾人驚訝了片刻,臉上倒是多了幾分好奇和信任。
「諸位知曉,我羅家乃是開國名將,我祖上羅紅夜大將軍,被封節度使,掃蕩北疆羯人,奪下這座安遠城,方才有了北疆之繁榮。」羅慕玉一字一句道,話語直白而簡單,聲音卻含著一股吸引人的魔力,「安遠城,取之為安,便是要安我大齊邊疆,定我大齊瑰麗江山。」
「當初,我羅家承諾,羅家世世代代保衛北疆,只要羅家一日不滅,安遠城一日安在。」
羅慕玉微微闔上雙目,淚水滾滾而下,整個人似一座靜謐的雕塑,陷入了無限的回憶中。
她的神情悲哀而憐憫,好似放不開、捨不得這朗朗塵世,和那悠悠乾坤下的無辜生命。
人活於世上,哪能輕易擺脫責任?
「我的大哥,羅小將軍身受重傷,纏綿床榻。我的二姐,赴往城外迎戰,杳無音信,生死不知。」羅慕玉捏緊了拳頭,眸中閃過淚花,她哽咽道,「如今,這座安遠城僅剩我一名武將而已,但是,我告訴自己,即便就剩你一個『羅將軍』,也要誓死保衛安遠城,保衛諸位無辜的百姓!」
「我龍翔軍從三萬人,與羯人於安遠城交戰兩年,數百次攻城,我軍死傷將領無數,於今日僅餘下一萬人。但是,我龍翔軍,我羅家軍戰士雖死猶榮,軍魂不亡,英靈永存!一位將領死了,那麼副將便頂上,副將死了,還有隨從,隨從死了,還有戰士,我們要和羯部人拚命,打到一人不剩為止!」
羅慕玉的宣言豪情萬丈,慷慨激昂,眾百姓紛紛側目,哪敢再小瞧這位女將領,心中反而生出無限敬佩和敬仰之情。
突然,羅慕玉抽出腰間秋水佩劍,直指天穹,只見那劍鋒泛起寒水之光,彷彿要刺破天穹,將天給捅一個窟窿出來。
接著,她右臂倒轉劍頭,忽地反手落下,自左手掌心划落,血珠吧嗒吧嗒散落一地,在昏黃的地面上,染出一朵朵炫目之極的花朵。
羅慕玉眉若劍鋒,目若寒星,神情莊嚴而肅穆,令人不敢逼視。
她的臉頰因心情激蕩而通紅,好似遠方那冉冉升起的朝陽,倒是應了那句蕩氣迴腸的詩句:縱無寸功報蒼天,壯心依然如故。*
在眾人一片興奮而激動高呼之聲中,只聽她鏗鏘有力地道:
「我以羅家後人血起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請諸位,助我羅慕玉一臂之力,護我安遠之城,衛我大齊邊疆,與賊子羯人,死戰到底!」
*出自《漁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