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回(1)
季世更何知,三絕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長亭走雨故交
杜甫正和鄭虔談得高興,忽然腦後涼風,回頭一看,才知紙窗越破越多,大股涼風往裡直鑽,一片片的敗紙被風吹得亂響,紛紛如葉。***那盞油燈更是光焰搖搖,似滅還明,照得矮牆上兩個巨人影子也在亂晃,忙道:「鄭兄你去尋點漿糊來,先把這窗用紙補好,再把畫案上的黃塵掃凈,免得嫂夫人少時忙不過來。」
鄭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為紙缺,沒有糊成,沒想到晚來窗破得這麼厲害。好在那邊木架上還有幾張畫,可以頂用,我先找漿糊去。」
杜甫忙把鄭虔拉住道:「你那幾張畫我都拜讀過,不是多歷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筆染煙雲的人決畫不出來。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來糊窗呢?」鄭虔微笑道:「反正無人識貨,用來糊窗,並與知音同賞,才是我輩豪,你怎麼俗起來了?」說罷,掙脫了手,便往上屋趕去。
杜甫知他任性,勸未必聽,忙去屋角舊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幾張畫尋出,抖去上面塵沙,匆匆捲起,藏向一旁。忽然現還有一卷未用過的素絹,心方一松,瞥見先前只顧談笑,未及打掃的案上黃塵吃風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的畫來。用撣帚輕輕一撣,竟是一幅《終南春霽圖》,整個被埋在塵沙堆里。連忙拿起,捏著兩邊絹角隨手微抖,恰值一陣急風穿窗而入,畫案上的塵沙全被揚起,撲了個滿頭滿臉,寒燈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風當燈而立,就著重明的燈光一看,那畫一面是平林遠渚,綠柳含煙,春雲自舒,嵐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紅紫萬狀,澗谷幽深。端的氣韻生動,光彩照人,意境空靈,不是窮探終南崖壑峰巒之勝與多識宇宙風雲月露之奇者,怎會畫得出來!畫上還題了幾詩,一面在流連風景,讚美山河,一面在因物詠嘆,自吐幽懷。字又是剛勁圓融,簡遠蕭散,含勢欲飛,出入鐘王(鍾繇、王羲之,均晉代人,為我國書家中最有名的歷史人物)之間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孤傲,這一幅精心傑作又將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問世了(唐人畫僅落單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極少題詩其上),越看越愛,也越替他抱屈。心想:「這樣多才多藝的人,竟會落拓長安,一寒至此,哪還有理可講?我也是多年流轉,依舊青衫,將來……」心念才起,室內風平沙靜,燈芯亭亭中,窗外似有響動,回顧滿窗破洞似被什麼東西堵上,左邊角上都塞進一團布,兩節手指剛縮回去,耳聽幼童在大風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來,媽回來要……要生氣的。」隨聽鄭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風大。」趕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鄭虔拉著他那八歲幼子已快走進南堂屋。窗上黑乎乎一片,也不知糊的什麼東西。回到屋內,又取撣帚將畫案上塵土撣凈,待要掃榻時,忽聽門響和開關之聲。
鄭虔跟著走進,見面便大驚道:「杜兄並沒有出去,哪裡又來這一身土?」
杜甫見鄭虔也是一身塵土,眉宇皆黃,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勸你手下留,改用素絹補窗,莫使妙筆丹青也隨我輩遭此風塵之厄,忽然一股狂風鬧了我一臉的土。鄭兄竟在匆促之間將破窗補上,真太好了。」
鄭虔笑道:「畫由我作,成毀原非所計,只是未毀以前還想暫時留供解人品題,略談此中甘苦,忽然想起風從西來,畫由里貼,怎貼得住?人當窮極,須知應變,才想起了這麼一個好主意……」話未說完,忽聽有人介面道:「你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舊絹想糊窗戶,你說這些都是畫壞了的東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東一片,西一片,花花綠綠的,連自己看了都慚愧,如何見人?不讓我糊。事一忙也就岔開。就說不可惜,你在山中連住四月,又費了幾個月的光陰才得畫成的東西定要補窗,等我回來再糊也好,誰知你竟把我剛洗好才兩天的夾被塞了窗戶,可知你那麼……娃都在笑你呢!」
鄭虔見妻已走進,笑道:「我覺得這個主意很高明,你卻空口怪人。可知當時滿屋悲風,一燈如豆,使人無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