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兄和師弟
這毛和尚是個豪客。
方大寶總能給怡紅院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豪客。
有不過夜只拉干鋪(註:留宿青樓,但是不亂來,稱為「拉干鋪」)的失落公子,打著茶圍喝著花酒,哭哭啼啼地大撒幣;有女扮男裝,帶著寶劍進來的大姑娘,酒也不喝,姑娘也不叫,沒奈何方大寶只好叫上幾個姐妹組上局打雀兒牌,結果女公子一晚上就輸掉千餘兩銀子。
不過,小氣的客人總是居多。
去年郡守家二公子來怡紅院,統共就十三兩金子的花銷。打發過老鴇兒,給了秋菊姐姐過夜費,餘下大茶壺和打茶位的姑娘每人只得了一兩銀子。
方大寶巴巴地跟了一路,跑上跑下地伺候,還吃了兩嘴巴,屁股上著了一腳,最後只分了五錢銀子。
氣得方大寶等二公子走後,大罵道:「什麼郡守少爺,一臉麻子坑賽過滿天星。真是癩蛤蟆娶青蛙——長得丑還玩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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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和尚手面不凡,方大寶把他帶到怡紅院,抬手就是一塊紅彤彤的靈石丟了過來,咣當一下,把金絲楠木的桌面砸了一個小坑。
媽呀,中品靈石!
方大寶是個識貨的主兒。
這一塊靈石,若是拿到城裡聚靈閣里,至少能兌換出三十兩黃金來,喜得這孩子連聲道:「大師父,蘭香姐姐要不要?她可好看了!」
「和尚要那種能睡覺的!」和尚傲然道,「長成啥樣沒所謂!」
「喲嚯,您還不挑食兒。」方大寶咯咯一笑,「俺知道,別人賣藝不賣身,俺蘭香姐姐只賣身——不賣藝!」
俗語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本來蘭香隔著門帘偷偷一瞅,嫌棄這和尚又老又丑,心裡就有八分不情願,但頂不住毛和尚大把靈石撒了出來,先是委委屈屈,后是歡天喜地般從了。
但一日過後,蘭香大驚失色。
就在此時,蘭香姑娘已是嬌喘微微,囁嚅著對和尚說道:「大師父,您這經也念夠了……妾身被您超度得只剩下……只剩下半條命……您也該回……回古剎清修了吧。」
「那怎麼行?」毛和尚卧蠶眉一蹙,「貧僧這次下山發下宏願,不渡個十全十美之數,怎好回去?」
蘭香喜不自勝,打蛇隨棍上,「奴家蒲柳弱質,不耐風狂雨驟……待妾身先去找其他姐妹,大伙兒雨露均沾,也顯得大師山高水長的恩德!」
說罷蘭香拖著沉甸甸的雙腿就要離開,一不小心觸碰到痛處,嚶嚀一聲。
嬌聲凄切,佛祖都為之動容。
「女施主不急,這歡喜菩薩本願經需要足足念誦九九八十一遍,才能讓施主開悟結緣。」和尚雙手合十,含笑言道,「姑娘,千萬不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啊!」
「我的個天爺!」蘭香姑娘一聲驚叫,昏死過去。
如此這般,和尚便在這怡紅院住了下來,二門不出、三門不邁,每日就和一眾小姐姐捉對兒廝殺,過了半月,幾乎把院子里所有的姐妹「渡」了個遍。
這一日,老和尚終於功德圓滿。
老和尚滿面紅光,馬臉上一顆大大的痦子亮得發光,旁邊的一圈黑毛根根直立,每個毛孔里似乎都有使不完的精氣神。
一個透明的影子在他油光光的囟門處微微閃動,一個奇怪的小東西伸出小爪爪摁了摁和尚的腦袋,似乎十分滿意。
「妥!」
毛和尚哈哈一聲長笑,豪氣干雲,又丟下幾枚靈石,拔腿就要離開怡紅院。
「阿彌陀佛!」院子里一眾姐妹個個額手稱慶,彷彿死裡逃生一般,唯有老鴇兒和方大寶悶悶不樂。
這等豪客,這番走了,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看他手裡的乾坤袋,如同無底洞一般,不知哪天才能見底啊!
「莫送!莫送!」毛和尚合十對著老鴇兒笑道:「老衲這幾日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給一眾女施主開光納福……著實做下不少功德。」
「佛爺威武!」老鴇兒笑得像只老貔貅。
毛和尚回首一望怡紅院的春蘭、夏荷、秋菊、冬梅諸女,不禁哈哈一笑,「老施主你看——她們個個笑逐顏開,如登極樂,可謂不負如來不負卿……既功德圓滿,老衲就要去了!」
「還有老身咧——」老鴇兒拿出一方紅手絹,抹了抹眼淚:「大師誰都度了,就剩下老身一人,大師卻忘了……還是老身無福……」
和尚不禁愕然,一張黝黑的老臉竟然顯出一絲緋紅的羞慚來。
「這……這,卻是老和尚疏忽了……」老和尚掩著面:「阿彌陀佛,只能下次補過了……」
正在此時,外面大喝道:
「好個淫僧!」
「恬不知恥!」
「有辱佛門!」
眾人面面相覷。
正在尷尬時,一股罡風呼地從門外轟然湧入,把老鴇兒推了個四腳朝天。然後一劍破空,嗤嗤有聲,一柄青釭寶劍帶著寒光,如同流星經天,直刺向毛和尚面門。
寶劍的劍鋒上,一道筷子長的五色神芒伸縮不定,后發先至,距離毛和尚銅鈴大小的眼睛只有半寸有餘,眼見就要透顱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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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嚇得目瞪口呆。
「雕蟲小技!」毛和尚眼睛瞬也不瞬,單手一挽,掌中金光閃爍,一把抓向寶劍劍身。
劍芒一扭,如同蛇兒一般回身攢刺。
「阿彌陀佛!」毛和尚口宣佛號,金光閃爍中,劍芒如冰雪之遇烈陽,芥草之遇狂風,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嚓」的一聲,毛和尚也不怕割手,一把抓住劍身,連扯帶拽,幾下把一柄玄鐵寶劍揉搓得如同一條爛蛇般丟在地上。
「無量壽佛!」毛和尚十分不悅:「和尚剛來玄元城,就有人對俺動粗?」
「好個妖僧!」行刺之人尚在門外。
「出來吧!」和尚手一招。
此時,一道青影一個趔趄,絆倒在半尺高的門檻上,原來是個青衣道士。
「淫僧,見了玄天宗掌——掌教——」話未說完,這人嗝兒一聲,這句話似乎下半截被人剪了去,頭一耷拉,已結了伙食賬。
眾人都沒看清和尚到底使了什麼手段。
毛和尚輕輕用手在粗布僧袍上撣了撣,正是殺人如草芥,輕鬆寫意至極。看得方大寶嘴巴張大了合不攏來。
「我的個天爺!這可如何是好?」老鴇子抖動著肥厚的嘴唇,褲襠里一熱,地上已濕了一大片。
原來倒在門口的道人,正是玄天宗的都管道人——老鴇兒的頂頭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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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的靠山,其實就是玄元城外,碧落山中的玄天宗。
玄元城裡數十家藥鋪、商號,還有兩家青樓,都是玄天宗的都管道人代為打理的。
這都管道人一般都是到月底才來一回,收了當月的供奉就走,很少窯子里過夜。這才月中,怎麼就提前來了?
更蹊蹺的是,佛爺這般豪富,是打著燈籠都求不到的豪客,怎麼就惹都管道爺生氣了?
難道道爺也篤信佛祖?見不得和尚觸犯戒律?
也不會啊,這道爺有時候來得晚了,也會偷摸叫上幾個姐妹,說是要傳授姑娘們男女雙修的手藝,倒讓伺寢的姐妹腰疼、嘴疼了幾日……
正在老鴇兒發痴發怔時,毛和尚竹篙般的身影一晃,輕飄飄地邁過都管道人屍身,已在怡紅院外。
「見不得人?」毛和尚呔的一聲,舌綻金光,喝道:「師弟,請現身吧!」
此時正是秋風蕭瑟的時節,清晨的薄霧還未完全散去。
街面寂寂無聲,一個人都沒有。
「裝神弄鬼!」毛和尚禪衣一展,袖中生出兩道金光,雙掌一合一展間,一道罡風掠過——只見霧開雲散,顯出半空中數個人影來。
「下去吧。」上空傳來洪鐘般的一聲。
兩名中年道士手持拂塵護佑左右,中間一人峨冠高聳,一身半舊的淺藍色水合道袍,前後用金線綉著八卦陰陽魚,腰系一根崑崙天蠶絲水火絲絛。
再看臉上,這道人相貌清癯,兩道長長的壽眉下一雙眸子晶瑩剔透,端的是個得道真人。
他一聲吩咐,腳下一道祥雲漸漸化為無形,三個身影冉冉從半空落下。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方大寶肚裡暗叫一聲,這是碰到真神仙了!
騰雲駕霧的真神仙!
「我的個天爺!掌教真人!」
老鴇兒嚇得屁滾尿流。
受庇護玄天宗這麼多年,也就是去年掌教真人九十大壽時,老鴇兒方才得了宣召,就站在一堆雜役中遠遠地看過掌教真人一眼。
只不過隔得太遠,掌教真人的面目老鴇兒看得並不真切。
但面前這道士——這才貌,這氣度,若不是玄天宗掌教真人,還能有誰?
老鴇兒想過去磕頭,又是不敢,只能像鵪鶉般縮在門邊裝死。
「師弟你這排場不錯啊!」毛和尚開了口。
眾人皆驚,難道這毛和尚是掌教真人的師兄?
既然是師兄弟,為何一個是道,一個是僧?這可奇了。
「師哥別來無恙?」青冥真人微微一躬身,言語十分謙和,竟有三分噓寒問暖之意。
「嘿嘿,見到你——無恙就變成有恙了!」毛和尚一哂,壓根兒沒把泱泱大周朝西南,執修真之牛耳,赫赫有名的玄天宗掌教放在眼裡。
「這是何言?」青冥真人臉色一沉。
「師哥一向逍遙快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毛和尚冷笑道:「結果到了你的地盤,逛個窯子也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