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百日閣老(七)
唐玉璞從三房出來,坐上車卻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棋盤街,道報齋。不出意料,這裡依舊人聲鼎沸,人來人往,彷彿隨時要跟人拚命。甚至不單單道報齋,如今麇集此地的數十家報齋同樣燈火通明。
報齋這個新興行業,最初所有人都是看熱鬧的。可慢慢的,隨著道報齋旗幟鮮明的站在小閣老的立場,四面出擊,很快打響了知名度。畢竟不管是要罵還是要支持亦或者好奇,你總的曉得對方講了啥。而隨著原本在道報齋內共事的書手紛紛自立門戶,人們才曉得這辦報齋來銀子。
可賺銀子的賣買多了,並不是啥買賣是個人就能做,比如這種靠罵衙門揭露官員陰私事的買賣。就在眾人觀望的時候,三友齋閃亮登場了,並隨著啦唬怒砸報齋而一戰成名。眼瞅著無數官員對於三友齋大加回護,報齋齋長方寧聲名鵲起,早就躍躍欲試的各方頓時一擁而上。畢竟辦報齋,既可以白衣指點江山獲得聲望,又能光明正大,不失身份的賺銀子,自然吸引了無數自認懷才不遇的京師野人。又因為道報齋先聲奪人,三友齋打出了名氣,故而眾人也不管此地房價如何,紛紛在此開辦報齋。如今這裡已經有大大小小的報齋近百家,好在這裡是京師,認字的,好事的,永遠不缺人。
旁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報齋這一片卻不同。為了打響知名度,活得更好,也就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比如,有的報齋就由旬刊改為了半旬刊,甚至還有一二更加激進,要改為日刊。故此,夜間開工,通宵達旦也就成了常態。聽人講如今在京中小有名氣的聞人夏儒,甚至直接搬到了三友齋,隨時隨地準備揪著小閣老開罵。
夏儒為何執著於針對小閣老的原因眾說紛紜,畢竟當初他全家女眷名義上是抵賬給了街面上的光棍,成名之後自然羞於啟齒,如今正四處張羅著要重新續弦。唐玉璞也不會過多關心這種事,就是感覺小閣老目下已經是眾矢之的了。不管哪家報齋開張,若是上邊沒有幾句關於小閣老的逸聞、近聞,都不好意思讓報童叫賣。
唐玉璞到的時候,鄭墨剛剛和一個有些胖的中年人談完。據對方介紹,此人姓劉,有些不大的買賣。
唐玉璞也沒放在心上,客套幾句后,落座,鄭墨則將劉東主送下了樓。
「表叔咋愁眉苦臉的?」鄭墨回來后,關上門,為唐玉璞點上煙。
「難啊。」唐玉璞苦笑,將三太太的安排講了出來。不是他粗枝大葉,也不是他有意顯擺,而是真的有些茫然。畢竟唐玉璞認識的字真的不多,想到日後要在國子監做官,咋想咋荒唐可笑。當然唐姨媽一再叮囑不能講的那些,唐玉璞也隻字未提,哪怕鄭墨絕對可靠。對於三位姑母的話,唐玉璞從來不敢違背,尤其是二姑母的話。
「這是好事啊。」鄭墨這一陣辦報,再荒唐的事也聽過見過,所以並沒有什麼意外「教職不同於首領官,學正,助教,走到哪裡都讓人高看一眼,這才是平安之道。」
唐玉璞尷尬道「慚愧!」他沒有問鄭直咋沒有為鄭墨安排,畢竟這話聽起來有些得便宜賣乖的嫌疑。岔開話題,有些擔心道「如今外邊的人都在講,小閣老這是雞蛋碰石頭。墨哥咋看?」
「表叔。」鄭墨不以為然「俺叔若是這麼容易就讓人搞下去,也就不會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了。」
相比於唐玉璞一直在商界摸爬滾打,一隻腳踏進官場的鄭墨見識卻更多。鄭直沒有為他安排,恰恰是在為他將來鋪路。畢竟能夠走正途入仕,誰又願意通過旁門左道得官。至於唐玉璞擔心的鄭直如今的局面不能長久,鄭墨也擔心。可是他一個即將入學的監生又能如何呢?只能盡心儘力完成鄭直讓他做的。還是那句話,若是十七叔如此輕易就被人打倒,也就爬不上來了,早就讓人收拾多少次了。
卻哪裡曉得他的好十七叔真的被人家收拾了很多次,目下的局面都是靠著一次次試錯,才挺過來的。奈何如今鄭直再也沒有試錯的機會了,因為他不能穿越了。
唐玉璞訕訕然「對對。」自嘲一句「俺世面見得少,這種事確實必須非常之人來做。俺只管跟著幾位姑母就好。」
「這就對了。」鄭墨笑道「兵部,吏部以為他們裝聾作啞就能矇混過去,那就等著瞧吧。這天下有的是人想要做官,缺了誰這朝廷都沒事。」臨了補充道「俺叔講的。」
鄭直入閣當日,就在朱千戶成親時吩咐鄭墨開始搜集吏部的隱私。當然因為焦芳和張採的關係,鄭直要鄭墨搜集的是吏部關於保舉官的考察之事。這些與二人都沒有關係,畢竟焦芳去年年底才上任左侍郎,而張采是文選司郎中,並不負責官員考察。
唐玉璞看鄭墨成竹在胸,心中稍安,這才起身告辭。他真的是心虛。
待送走了對方,鄭墨對早就等著的於昂使了個眼色,二人一前一後上樓來到了鄭墨的工房「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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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到一位。」於昂笑著接過鄭墨遞過來的煙「是個寡婦,之前家裡也是童僕無數,可是都在去年敗了家。」
「長的咋樣?」鄭墨對此根本不在乎。
「一等一的美人,祖上還出過大官。」於昂趕緊道「若不然也不會惹來街上的啦唬圖賴。」
「你去跟她講,街面上的事情俺幫著平了,再給她五百兩銀子。」鄭墨直接道「讓她收拾好了,準備進門。」
「行。」於昂一聽應了一聲。
「好好乾。」鄭墨笑著抽了口煙「老於你的事,俺叔都曉得了。如今可以想想,究竟是在京師做官還是回去跨刀了。當然京師的官指定不如平陽衛的。」
正盤算可以從中截留多少的於昂一聽,趕緊道「二郎大恩,小的沒齒難忘。」頓了頓「那小娘子還有一個閨女,俺沒見過,不過聽人講,比她娘更勝一籌。」
鄭墨一聽,笑了。
「賣報嘞,賣報嘞,廬州府玩忽職守,盜賊當日脫獄……」
「賣報嘞,賣報嘞,四川人瑞知縣,九十八歲……」
「賣報嘞,賣報嘞,湖廣驚現強梁州判……」
十一月十七,天降瑞雪,朝廷開始照例發放貂皮暖耳。
鄭直如今依舊不帶一人入閣,甚至連張文憲也沒有調過來幫辦。一來他還在和那三個老叟耗著,二來他的公事輕簡,真的還用不到。
只是鄭直耗得起,刑部,大理寺,耗不起。很多公文若是不能及時批複,就會耽誤地方乃至部寺之後的進度。於是史策剛剛送來暖耳,刑部尚書閔珪和大理寺卿楊守隨甚至還有右都御史史琳就找了來。左都御史戴珊如今已經病重,下不了床了。
「諸位著急俺也急。」鄭直一邊試戴暖耳,一邊道「奈何朝廷自有法度,今日你們情有可原,明日他們也情有可原。那麼這朝廷制度俺們還要不要?」
「內閣若是這種態度,那俺們啥也莫做了,都充刀筆吏好了。」楊守隨不滿道「各地司按察司,問理所都在等著俺們的複審批複,要曉得這裡邊還有很多都是無罪,要被開釋之人。」
「哦?」鄭直把暖耳摘下,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既然是無罪之人為何會被關進司獄司?大理寺是如何追責的?」看向刑部尚書閔珪「刑部又是如何發現的?」
楊守隨只是想要給鄭直施壓,此刻一聽對方的口風,立刻閉嘴。
「明年四月,兩京十三布政司都要同時熱審。這些人里,哪些可以從輕發落,哪些需要發配,總不能耽擱吧?」閔珪雖然是刑部尚書,講話卻慢條斯理,不急不慌,避開了楊守隨的坑。
「俺也沒法子。」鄭直看向史琳「諸位身為執法者,若是不能正己何以正人?」講到這,不由自主的哽咽道「國法無情,魚與熊掌不能兼得。說不得,只能苦苦百姓了。」
閔珪,史琳,楊守隨面面相覷,無可奈何。人至賤則無敵,面對下作法子盡出的小閣老,他們這些年紀足夠做對方祖父的人也無可奈何。
論哭,鄭直是專業的。再加上觀眾是皇明的大小九卿,自然發揮到了極致,哭的稀里嘩啦,情真意切。奈何閔珪三人哪個不是久經官場,根本不為所動。
於是半晌之後,自感無趣的鄭直再次變臉「諸位與其在這裡逼迫,不如回去督促各地趕緊改正錯漏。從事發到如今,已經一旬有餘。修改公文又用不了多少工夫,急遞鋪一日三百里。遠處不提,近處的山東、山西、河南此時都可以重新送來簽批。可公文呢?在哪?若是真的耽誤了國事,甚至出了人命,諸位就不內疚嗎?那可都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啊!人命大於天啊!晚一日,諸位手裡可就多了好幾條無辜生靈啊。百姓何辜!」講到這,又不由痛哭起來「蒼生何辜!」
史琳起身走了出去,甚至連基本禮節都顧不上,楊守隨立刻跟了出去。閔珪站起身「鄭閣老是從哪冒出來的?果然好手段。」也不等鄭直開口,走了出去。
鄭直清清嗓子,一邊用汗巾擦淚,一邊端起茶呷了一口。這些人著急也沒用,因為那三個老叟越逼鄭直,他就越感覺送來的題本里有坑,有大坑。既然如此,鄭直又怎麼會簽批?只要俺不沾手,你們就是把天捅個窟窿,也波及不到俺。
俺年紀小,就真當俺是孩子。六部之中,吏部,兵部,乃是一等大部,畢竟管好了官,掌握住兵,這天下就亂不了。戶部和刑部是二等部,有錢有糧,寬緩刑獄則天下無事。禮部和工部才是最末等。鄭直初出茅廬,就把很容易出現疏漏的刑部給了他,呵呵。劉健是好心之人嗎?
待感到嗓子濕潤后,鄭直這才繼續拿起《英宗實錄》讀了起來。講實話這原本是他打發無聊,看個樂呵,可是如今卻越來越喜歡讀了。無他,太有趣了。原來被譽為名臣的三楊,也不過如此。跟他們比起來,自個給人家提鞋都不配。瞧瞧人家的兒孫,殺了多少人,啥事都沒有。瞧瞧人家,家裡的門子都是大理寺寺副,奶媽竟然還有三品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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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鄭直看到一段文字,精神一振,起身走到窗邊仔細讀了起來「自古天子擇宰相,宰相擇庶僚,故我朝內閣遷除,皆從中特降手敕。」
可這跟他聽到的不一樣啊。這究竟是實錄有錯,還是中間規矩改了呢?
「查到了,弘治乙卯以前,內閣大臣皆?特旨簡充,簡稱特簡,不從廷推。當年六月,在徐首輔提議下,主上開始廷推閣臣。」下午的時候,張文憲頭一次走進了鄭直的直房。
「乙卯?弘治八年。」鄭直笑笑「辛苦了,咋查到的?」
「制敕房內有絲綸簿,為擬旨底本。無論天語大小,皆錄之,以備他日照驗。」張文憲恭敬的回答。
「行了。」鄭直拿起筆飛快的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畫押,遞給對方「交給史典籍,明個兒開始你就搬到這裡,地方隨便挑。」
張文憲恭敬的接過來「若是閣老沒有吩咐了,卑職告退。」
鄭直點點頭,任憑對方離開。下意識的想要摸煙,卻記起這裡是直房,只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他之所以一改初衷,把張文憲調過來幫辦,很簡單,事情發生了變化,和之前想的不一樣。鄭直的入閣不是傳旨斜升,而是特旨簡充。也就是講,鄭直入閣是弘治帝按照老規矩『特降手敕』,名正言順。
劉健是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進內閣的,而李東陽和謝遷正式進入內閣就是在弘治八年二月。這也意味著,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跟他鄭直一樣,也是特旨簡充。
當時的首輔還不是劉健,而是徐溥。為何提這麼一個建議,哪個曉得,沒準是四個老賊打算徹底把持內閣。畢竟從弘治十一年徐溥被罷免之後直到如今他進來為止,內閣就再沒有添過新得閣臣。
好算計,之後群臣,誰能不能進,弘治帝還要從他們劃定的範圍里挑。可四個老叟顯然失算了,弘治帝當初講的是『開始』,這也就意味著,並不是『必須』庭推。如此看來,徐溥當年被罷免后,內閣遲遲沒有補充,也並不是弘治帝對於三個老叟信任,而是無人可用,又不願意從內閣給的名單里挑選,才成就了這段佳話。
至於為何外邊都傳鄭直這個閣臣入閣不合規矩是傳旨斜升,一來自從李東陽和謝遷之後,內閣已經長達十年再沒有擴充,包括他在內的絕大部分人都不曉得入閣還有這規矩;二來曉得的人在裝聾作啞,甚至混淆視聽;三來他身旁的人都是出身草莽,至於邊璋,程敬,謝國表也都剛剛窺到一絲半爪。雖然見識比鄭直多,卻也有限。
又到了《道報齋》發揮作用的時候了。不,這次應該是《文報》發揮作用的時候了。反正如今張文憲已經廣為人知,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和《道報齋》一起動。不,除了《三友》外,所有的報紙一起動。
只是如此一來,鄭直也就不用再試探弘治帝到底啥態度了。主上已經硬了,他也不能軟。明個兒早朝,群臣該戴暖耳廷謝了。明個兒也是老太太的壽辰,要不……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