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韶華蒙昧(二)
第二天早上剛上課,就發了昨天隨堂寫的高數題。
顧平蕪接到卷子,看到一個刺眼的四十四分,反倒鬆了口氣。
還好,不是一字打頭。
前桌回頭瞧了瞧她的卷子,一臉驚愕。她一貫臉皮厚,這時候居然也有些赧然。
教高數的老師人稱劉哥,看看她又看看卷子,有些詫異地問:「你怎麼考進S大的?」
她低著頭悶聲答:「就……運氣。」
「高考多少分?」
「613。」
寂靜的教室里傳來果然如此的「哦」聲。她能以這個分數考進來,是本地人無疑。
「那這高數也不至於啊……」
面對劉哥的困惑,顧平蕪只好老老實實又答:「我當時偏科偏得厲害……理綜還是可以的。」
劉哥大約也是見慣數學白痴,對她的智商表示理解,又說:「你這個程度得努力啦,別等大一分流,進不了數理經濟,到時候可聽不著我的課了。」
底下有人喊:「老師,有沒有滿分的啊?」
劉哥皺一下眉:「我有印象來著啊,好像是叫……池以藍。」
「池以藍,來了嗎?」
全班人紛紛四下張望,尋找唯一滿分學神,結果半天沒人應聲。
劉哥樂了:「這下好,我還沒點名,這不一抓一個準嗎?」
話音才落,半開的門吱嘎動了,幾個大男生踢踢踏踏走進來。
其中一個眉眼帶笑的男生高舉手打了個報告:「對不住老師,來晚了,我是經管2班班長傅西塘。」
劉哥瞥一眼,肅容在本子上劃了幾下:「算遲到。」一揚下巴示意他們進來:「下不為例。」
顧平蕪坐在階梯教室第四排,眼睜睜看著池以藍他們經過身側,坐到自己身後,下意識挺直了背。
一堂課無驚無險結束,下課鈴剛打,就聽到有男生低聲朝這邊喊。
「池六,走啊。」
雖知道池以藍在家中行六,卻沒料到原來班裡竟有男生知道,她認得那男生字正腔圓的聲音,好像是那姓傅的班長——班長果然是帶頭作亂,這班長是怎麼選出來的?
身後的池以藍沒吭聲,她猜是用手比劃了什麼,傅西塘又隔了一排低聲喊:「佔了空地,大風說他帶俱樂部的人來一起,玩SK,走不走?」
顧平蕪佯作不知趴在桌子上,過了會兒,聽到身後移動桌椅的聲音。
池以藍已經和傅西塘出去,要走時回頭瞥了顧平蕪一眼,不經意似的。
顧平蕪拿筆戳戳前桌的女生:「下堂課是什麼?」
「英語。」前桌回頭看她的眼神挺奇怪,添了句,「別擔心,那捲子是劉哥自己出的,不算績點。」
顧平蕪表情平靜地點點頭,心說,誰擔心績點了。
她是要逃課。
*
這不是顧平蕪第一次偷看池以藍玩滑板了。
逃課出來的時候,她在心裡反覆給自己做了思想工作:沒關係,反正是英語,到時候用成績說話……
於是一路尾隨過去,原來就在學校空曠的籃球館。
上午課滿,自然沒有人來打球,幾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人手一張板子,浩浩蕩蕩站在那玩剪刀石頭布,要決定一會兒的出招順序。
顧平蕪悄無聲息尋了觀眾席上一個不明顯的座位坐下,聽見底下響起錯落的罵聲。
「有沒有搞錯!又是池以藍第一個!」
「池老六這回別玩陰的啊,好歹兄弟一場,這次可賭了把大的,別把兄弟褲子都輸沒了!」
在抱怨聲里,池以藍完全不受影響地把板子落下,順勢滑起,先繞行半圈,隨後以Ollie熱身,眨眼便躍起,滑板在腳下眼花繚亂地轉了一圈,才又被鞋底點落,在地面滑開。
「吱嘎」一聲,池以藍已經踩板完成動作。
一個360°的Kick-flip,他做起來簡直稱得上遊刃有餘,不顧身後幾個男生已經想把這人掐死。
幾個大男生雖然抱怨,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第一輪只有一個落板失誤得到一個字母A,還是因為被傅西塘使壞分了心。
她遠遠看著池以藍唇角帶笑,靠在手邊的板子,被他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摩挲。
手指的小動作,近乎溫柔繾綣,像極了從前的自己,撫摸著滑板上字母的樣子。
一個大寫的「J」。
——屬於蔣行的「J」。
認識蔣行那年,她已很久很久沒有碰過滑板。
那年高考完,以她的成績,上S大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假期她百無聊賴找事做,有回家裡的大表姐帶朋友吃飯,恰好撞見她在街上閑逛。
大表姐比她大了一輪還多,身邊交往的也都是社會人士。
那朋友是極限亞錦賽滑板贊助品牌的大華區經理,手底下還有個叱吒風雲的滑板俱樂部,年輕有為,妥妥的精英人士,名字也有趣,姓葉,叫葉正則。
她那時候年紀小,嘴巴甜,一口一個正則哥,喊得對方心花怒放,滿口答應要帶她去看「影響未來杯」的小組出線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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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坐在VIP席上,不顧三伏天里自己汗流浹背的窘態,看到選手在巨大的碗池裡滑行,好像躍起的一刻,身心皆自主,忘卻世間營營。
她一下子心跳起伏,難以自已。
她瞞著家裡收著葉正則給他的滑板俱樂部金卡,三天兩頭往訓練場跑,一心想上重新撿起滑板上碗池。
俱樂部里都是一些職業玩家,被葉正則打過招呼,都照顧她這個小妹妹。
葉正則有次閑了,心血來潮帶她去U池場地玩。
那天,她剛進去場地,宛如馬蹄鐵一樣的U池,中間平滑的凹陷下去,兩邊高高翹起,看得她心驚肉跳,忽地碗池上急速躍起一個人影,嚇得她倒退了半步。
近距離地去看,和在觀眾席上欣賞完全是兩個概念。
滑板玩家有街滑的,也有玩碗池的。
顧平蕪在這之前關注的大都是街滑和碗池選手,連她最愛的女滑手都沒有在U池上玩過。
她原以為自己看了太多,知道那是怎樣驚險刺激的玩法,在這一刻,還是被驚得目瞪口呆,忘了該走進去。
青年放鬆地在碗池上滑動,毫無阻滯。
逆光的人影飛起又落下,若不是一直盯著,她幾乎以為,他們從未有片刻分離。
他似乎看到了他們,接下來的秒速間,迅速滑到另一側,返身壓了一下板子,滑落到凹槽中央,利落收板。
從頭至尾,沒有半分拖沓。
然後他笑起來,那樣的……驚艷。
是的,驚艷。
那年,顧平蕪遇到蔣行,以為看到了想象中未來的自己。
可她已經沒有未來了。
他從碗池上下來,走近,同葉正則打招呼。
年輕的汗蒸騰出奇異的溫熱來,好像能透過虛無的空氣浸沁到她髮膚。她聽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般在胸腔里亂撞,差點要破腔而出。
她聽到蔣行問葉正則:「誰家的孩子?葉正則你口味越來越奇特了啊。」
葉正則抬手賞了他一個爆栗:「別瞎說。盧豫舟的小表妹,高考完閑著沒事兒,我這不是發揚風格幫人看孩子呢么。」
說著回手一拍她的後背:「和我不是挺能扯皮的?見了帥哥哥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只是笑,說:「是啊,我說都不會話了。」
並不算好笑的笑話,蔣行卻很賞臉地微微一笑。晶瑩的汗自他側臉流下來,落在唇角,她只敢匆匆瞥一眼就移開目光,竟有點嫉妒那汗珠,能那樣貼近他漂亮的唇形。
然後她佯作鎮定伸出手來,像個小大人似的:「你好,我是顧平蕪。」
他若有所思地念:「平蕪……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卻在春山外,好風雅的名字。」
他匆匆伸出指尖同她一碰,說了自己的名字:「蔣行。」
蔣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那時候出神地想,這名字,真的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