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疊疊心事(六)

第60章 又疊疊心事(六)

「沒什麼打算。」

池以藍漫不經心似的,動手給老爺子泡茶。

池晟東笑了一聲,低喚一聲「小六啊」,便沒再說話,接了他遞來的茶,呷了一口。

「你心裡記恨我,難道以為我不知道?」

池以藍低眉順目似的,語氣很平靜:「父親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兒子是您親手帶大的,總不至於到記恨的地步。」

「是,你是我親手帶大的。」池晟東偏頭注視少年的眉眼,與他年輕時極為肖似,緊接著就陷入某種回憶似的,微微一笑,「原來你是很親著我的,成日里到處找爸爸,方姨都記得你那時候粘著我不讓我去出差……」

「父親。」池以藍低聲打斷了,卻沒看他,「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池晟東神色漸漸沉鬱,嘆了口氣道:「你在國外出事那年,別人告訴我你和宮城家的人碰了面,我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滋味。我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可又覺得,這件事由別人告訴你,到底好過我親口和你說。」

這次池以藍以一種僵硬的姿態,沉默許久,才艱難牽扯唇角,露出一個很難堪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

十七歲那年他遇險,上了海市及國外新聞,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位名叫宮城佑理的女士通過媒體公開的蛛絲馬跡找到了他。

起先他只覺得詭異,一個陌生的女人找上門來,說是她的小姨?

最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一樁荒謬的騙局,對方的騙術也十分拙劣,可隨著宮城佑理拿出一樣又一樣證據,他終於不得不相信,原來他的母親,的確是一位姓氏為宮城的R國女人,而並非池晟東口中死於難產的某任女友。

而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的母親宮城凜,是出身於阪城飛田新地的一位「小姐」。

由於R國的大學學費昂貴,宮城凜考入知名私立大學后,卻無法支付高額學費,不得已去阪城著名的紅燈區「飛田新地」尋求出路。

遇到來自異國的「貴客」池晟東那年,她不過二十歲。

「凜當時很喜歡他。」宮城佑理回憶道,「在她心裡,她是把池先生當做男友的。因為店裡的規矩嚴格,為了避免觸及法律邊界,很多這一類場所都會打著』自由戀愛』的名義讓她們與客人來往。」

「可能是因為很喜歡吧,當發現自己意外懷孕的時候,凜還很高興地和我分享這個消息。」

「她完全沒有想到,池先生知道之後會要求她打掉孩子。」宮城佑理平靜地補充道,「而且態度毫無轉圜。」

宮城凜是一名基督徒,無論出於信仰還是愛情,她都無法答應池晟東的要求。她執意離開飛田新地,休學生下孩子。在這期間,池晟東沒有派人阻止,更沒有給予任何該有的關照。

他人間蒸發一般,很久沒有露面。

「凜以為他不會再出現了。」宮城佑理苦笑了一下,「但怎麼可能。如果真的可以那樣的話……」

孩子滿月那天,池晟東派人找到她住的地方,搶走孩子,沒留下任何話。

沒過多久,失去孩子的宮城凜被人發現在一間出租屋裡燒炭自盡。

「這就是關於你母親的真相。」宮城佑理說,「如果你願意接受宮城的姓氏,請來阪城找我。」

臨走前,她看著面無表情,陷入深深思索中的男孩,最後道:「儘管在世人眼裡,凜的工作並不高貴,可你要明白她愛你,直到最後一刻,她手裡還拿著你出生以來的相冊。」

池以藍從始至終沒有提任何一個問題,沒有給出任何一種反應。

他的沉默背後,是十餘年來池晟東營造出的假象的轟然坍塌。

不知怎地,他想起小時候池以驤罵他的話,竟在此刻感到了無與倫比的荒謬。

原來池以驤罵的都是真的。他的確是所謂「進口流鶯生的仔」。

甚至事實比池以驤的辱罵更殘忍千倍。

——他的親生母親宮城凜,後來寧願違背信仰也要選擇自戕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他。

池以藍從來沒有問過池晟東,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比從小跟在池晟東身邊、受盡高門冷酷薄情耳濡目染的他更明白為什麼。

沒什麼新鮮特別的理由。

因為飛田新地的那些交集女郎不過充當著解悶洩慾的工具,沒有人真正將她們當成真正的「人」。

因為宮城凜沒有打掉孩子堅持生下他,在某種程度上是給池家添了一個上不了檯面的「麻煩」。

因為他的出生,事情無可挽回,池家的孩子又怎能就這樣流落在外,所以他必須被從母親身邊帶走。

也因為宮城凜是宮城凜,所以在有人走到他面前告訴他真相之前,他必須相信,他的親生母親是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平凡女孩,是在生下他的時候死於難產,如此而已。

他自此遲遲認識到人性忠於利害的本能,以及所謂男女情愛的荒謬。

在對顧平蕪心動以前,他的人生原是一潭死水,不再對什麼抱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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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書房內,池以藍在沉默地陪著老爺子喝了一盞廬山雲霧后,終於開口。

「嗯。」池晟東應了一聲。

池以藍擱下茶盞,很認真地注視池晟東,低聲卻很堅持地道:「我想給母親一個名分。」

池晟東也很認真地回望他,面不改色地。過了很久,才微微皺了眉,像是寬容了他的任性似的,嘆道:「你也知道是痴人說夢。」

池以藍垂眼,似是克制著某種情緒,半晌才若無其事起身離開。

「那就拭目以待。」

*

池以藍從書房出來,整個人卻似經過一場劫難。

他緩步沿著外廊往自己的院子走,沒兩步,就瞧見池以驤迎面過來,神色很緊張的樣子。

見到他從書房出來,池以驤遠遠地在石徑樹蔭下站住腳,似乎是等他走過去。

那處疏影橫斜,林蔭敝天,很是靜謐,是個適合聊天的好地方。

然而池以藍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裝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粉飾太平,正要擦身而過,卻被扣著手腕拽住。

「父親和你說什麼了?」

池以藍冷然道:「這你該去問他,問我幹嘛?」

池以驤似乎真的在擔心什麼一樣,瞳孔微縮,終於掩飾不住厭惡地道:「你以為父親真的會重用你這種不學無術的野東西?」

這位「大哥」早前在家裡裝了幾日好好先生,此刻終於露出鑲嵌著獠牙的嘴臉來,倒讓池以藍更習慣一些。

他猛地甩開池以驤的桎梏,順勢揪著對方衣領往前逼了幾步。

「我是野東西,你又是從哪裡來的狗東西?」

池以驤用力扯了兩下,沒將他的手扯開,一時惱羞成怒:「表子生的……」幾乎話音未落,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趔趄著往後跌在地上。

剛停了車往這邊過來的顧平謙正好瞧見這一幕,衝過來把池以藍擋住,厲聲道:「你幹什麼?沒大沒小也有個限度,老爺子難道願意見到兄弟鬩牆?」

池以藍甩了甩手腕,冷笑道:「我沒福分,這種兄弟可受不起。」

「住口!」顧平謙不明就裡,只知道池家性格古怪的小六親手打了自家大哥,且被他當場抓獲,是世家裡最不體面的打架鬥毆,情節十分惡劣,一心想讓他收斂,誰知一番長篇大論還沒出口,池以藍反倒橫眉露出一絲薄怒。

「顧平謙,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要我住口?看在你是阿蕪三哥的份兒上給你幾分面子,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麼人物了?」

饒是顧平謙素來沉得住氣,也不禁動了肝火,咬牙感慨道:「阿蕪怎麼會找了你這麼個野東西——」

池以藍沒料想會從一個外人口中也聽到「野東西」三個字,一時口不擇言,帶著嘲諷冷聲道:「聘為妻,奔為妾,你顧家人奔到我床上的時候,也是心甘情願跟著我當個野東西。」

顧平謙怒不可遏:「你當阿蕪有多在意你?你充其量不過是她收集的一個代替品,她親口和我說過,看你順眼不過因為你是個會滑板的,像蔣行而已!你丫頂多算個仿冒的劣等貨,也配說阿蕪和你一樣是野東西?」

顧平謙的氣還沒消,趁他沉默的時候繼續罵:「池以藍,你以為自己進了池家大門就是正牌少爺?世上沒人會給你這麼個上不了檯面的私生子真心,你還是別太高看自己!」

池以藍分明將他的話字字聽在耳里,卻一時無法串聯成句。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明白顧平謙在胡說些什麼。

什麼冒牌貨?什麼像蔣行?顧平謙在說什麼鬼話,他哪裡像蔣行?

池以藍皺了下眉,只覺腦子嗡嗡作響,回過神來,才發現顧平謙罵完了他,已經和池以驤一同撤離了事發現場。

只剩他一人,雕像一樣立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過分擁擠的腦迴路,還在試圖理解顧平謙的那番話,卻怎麼也得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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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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