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夢
風一陣陣盪過樹林,把殘破葉片嘩啦啦吹散一地。
一人一蛋兩獸立在飛舞的樹葉中,氛圍比結冰的霜還要凝滯。
淼淼一直知道自己對幻獸有某種特殊吸引力,並且似乎越是高階的幻獸受他吸引的影響越大。但他從沒有想過,他這奇異的體質居然還能生效在一顆蛋身上啊!
淼淼簡直都要欲哭無淚了。
大黑拍了拍翅膀,看不出表情的鳥臉莫名讓人覺得嚴肅:「淼淼。」
它沒有多說,只是又看了仍舊貼著淼淼身體的白蛋一眼。淼淼理解它的意思,早在之前,爺爺就跟他約法三章過,和幻獸們交朋友可以,但不能帶回家裡。
他硬著頭皮拍了拍那顆蛋,聲音放輕:「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我說話,但如果你聽得懂的話,就不要跟著我了。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你該等你真正的家人回來。」
家人?它沒有家人。
白蛋疑惑地晃了晃,思緒有些宕機。
不對,不對,它有過家人,只是現在,它的家人似乎都離開了它……
它無意識地又往淼淼身上靠了靠,想要尋求這個讓它覺得親近的存在。
然而這一次,孩童柔軟的手沒有再溫柔地撫摸它,而是堅定地把它推開了。
「快走吧。」淼淼已經感覺到了阿金的躁動和不耐,生怕大老虎真忍不住把蛋砸了。他對這個第一次見的蛋有種莫名的好感,或者說絕大部分的幻獸他都不討厭,「等你長大了,再回來找我。」
白蛋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真的沒法跟著這個喜歡的小人類走的事實,這一次淼淼再試探著往邊上走了一步,它留在原地沒有動彈。
落葉沙沙飛來堆積在它腳下,蛋殼上的白色似乎都灰暗了幾分。
莫名有點孤零零的。
阿金不耐煩再等待,低吼一聲叼起淼淼的領子就往背上一甩,大跨步奔回湖邊。
大黑一個沒留神,老虎已經叼了小孩跑得連尾巴都要看不及,急忙跟在後頭,一邊追一邊罵:「笨老虎,你太粗暴了!淼淼摔下去怎麼辦?」
白蛋的影子被它們甩在身後,漸漸變成極小的一點。淼淼在拍面的風裡回頭,卻再也瞧不見了。
嘩啦——
天色暗下來后,停了一會兒的雨就又開始下。
勢頭相比下午更大了許多,已經算得上是滂沱大雨。
一道道雷電刺破夜空,轟隆隆隆響聲不絕於耳。夜空黑黢黢的像塊看不見盡頭的布,一會兒又被光劈開滿天蛛網似的明亮裂隙。
爺爺回了家,敏銳地察覺淼淼似乎有些神思不屬,飯桌上擺著他十分喜歡吃的蜜椒釀肉,平時都是大口大口扒拉的,現在居然都只匆匆嘗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說我飽了。
「怎麼了?」爺爺放下筷子,面上依舊沉穩,「今天的飯菜不喜歡嗎?我再給你做兩道?」
「不是的,爺爺。」淼淼搖了搖頭,小臉上一副心事重重,「我好像不太餓。可能是因為下午吃過了麵包。」
爺爺見他一直看著窗戶外的方向,以為他是被雷雨嚇到了,便也沒有逼他多吃。囑咐了兩句,就讓他趕緊上床去休息。
淼淼嗯嗯應聲,心裡想的卻是那顆蛋不會還傻乎乎呆在那裡吧?
不知怎的,離開了湖邊后,那顆蛋的身影總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當時沒有想到的種種猜測也在此刻接連浮現:「那顆蛋真的有父母嗎?如果不是他攔住,阿金都要把它打碎了,任何看重幼崽的種族都不會讓自己的蛋陷入這樣危險的境地里吧?
「如果,如果,它父母已經出了意外的話,那它被這樣留在樹叢里,即使沒了阿金,也很快會被其他幻獸吃掉吧?」
想到那顆期期艾艾貼著自己走的大白蛋,或許此刻已經化為一灘碎片的場面,淼淼的呼吸不禁一滯。
他有些後悔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雷霆驟然劈落,幾乎將半邊天空斬出巨大的裂痕。驟雨好像無數砸落的石子,擊打在木屋上發出密集的噼里啪啦聲。如果它真的沒有家長,在這樣的雷電暴雨之夜,它還能夠去哪兒?
雷雨夜最好不要隨意進入樹林,不然容易被自然雷電波及劈死。高階幻獸不在乎這點攻擊,但三階以下的人和獸面對雷電還是很危險的。白蛋只是一顆蛋,被雷劈了大概會成為一顆可口的烤蛋。
湖邊也不能隨意靠近,這種暴雨夜月牙湖一定會漲潮,稍微近點都會被帶有魔力的湖水裹挾淹沒,軀體消融化為湖水的一部分。
他想來想去,白蛋居然似乎還是留在原地最安全。
「大黑。」趁著爺爺在洗碗的功夫,淼淼一把抓住了意圖逃跑的大黑的尾羽,悄悄附在它耳邊說,「去幫我偷偷看一眼那個蛋好不好,就原來的那個位置。」
「淼淼,不可以養蛋!」大黑拍了拍翅膀,腦袋搖得飛快。
「不養不養。」淼淼順了順它的毛,嗓音放軟柔和得像一灣蜜糖,帶著幾分哄騙的意味,「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它怎麼樣了,你會幫我這個忙的對嗎?」
他說話時,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大黑身上,雙手合十捧在面前,做出一個懇求的形狀。誰能對著這樣一個雪白柔軟的漂亮小精靈說出拒絕的話語呢,對上那雙彷彿有著某種魔力一般的黑眸,大黑只堅持了一瞬就屈服了。
法神在上,不是它意志不堅定,實在是敵方太會俘獲鳥心了。
「……就這一次噢。」它嘟嘟囔囔著,不理解淼淼為什麼對一顆蛋這麼上心。既不好看又不好摸,在沒有多少同情心的幻獸群里能不能活到破殼都是問題。
淼淼幫它打開一條門縫,大黑瞬間就從縫隙中躥了出去,它的實力自然是可以無視暴風雨的,這也是淼淼敢放心讓它去的原因。
只是看一眼,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淼淼在門邊靜默地等,心中默默數著時間,爺爺從廚房出來大概需要五分鐘,在這之前大黑必須趕回。
雨聲嘩嘩,掩藏了他們隱秘的行動。
一分一秒過去,門縫處積起的雨水已經變成了小小的一汪圓。淼淼裸露的手臂被風吹得有些冷,將縫隙關得更小了一些。
天氣和焦慮的情緒影響下,他對時間的感知變得錯誤,短短的幾分鐘漫長得彷彿過去了一個小時。
幸好,他終於等到了。
在爺爺出來之前,木門上先一步傳來極細微的「篤篤篤」聲音。是大黑用鳥嘴在敲門。
這種接頭暗號是他們多年來的小秘密,此時此刻真讓淼淼生出了一種自己好像在爺爺眼皮子底下做壞事的感覺。帶著一種奇特的興奮感,他悄悄開大了門縫放大黑進來,隨即立刻將門重新關緊。
「怎麼樣?」他壓低了聲音問。
黑鳥甩了甩毛,卻沒有雨水落下,已經先一步被魔力烘乾了。它神色中帶著幾分古怪,走到角落對淼淼小聲說:「蛋不見了。」
「不見了?」淼淼一愣。
是蛋的父母來找它把它帶走了?還是自己發覺天氣不對找地方躲起來了?又或者是,被阿金一樣受吸引的幻獸發現吃掉了?
「附近一圈我都查看了一遍,沒有那顆蛋。」大黑說。
時間太短,它又並不如淼淼一樣在意那顆蛋的死活,起初只是粗略地在周圍看了一圈,沒有看見黑夜中理當十分顯眼的白色。
想到淼淼丟失了蛋的行蹤,或許會不開心,它猶豫了下,又擴大了一點搜索的區域範圍,照理來說一顆蛋又沒長腳,再怎麼也不該跑很遠,然而出乎意外的,它還是沒能沒找到。
再逗留會被爺爺察覺不對勁,大黑只好回來了。
淼淼輕輕「嗯」了一聲,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淡金色的魔法燈光線下無端顯出幾分憂鬱,但還是很乖巧的抱著大黑說:「謝謝你,大黑。」
他知道不是誰都願意冒著被爺爺發現的風險替他出門的。
「喳。」黑鳥揚起頭顱,安撫似的蹭了蹭小孩白玉似的臉頰。
他們都心知肚明,那顆蛋大概率是沒了。
這還是小孩第一次經歷失去,大黑不希望他太難過。
這一晚,淼淼帶著自己重重的心事入睡。
他平時很少做夢,都是一覺睡到天明。但或許是今夜思緒過多,他難得陷入了一個波瀾詭譎的夢境。
夢裡是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厚重的雲層塊壘分明,密密麻麻堆疊在頭頂的天空,彷彿隨時都會帶著暴烈的太陽之火落向地面。而針鋒相對似的,無數漆黑尖利的山巒也好似鋒利無匹的長槍,接連不斷拔地而起。
淼淼起初身在一片平原上,視野能夠盡收天穹與群山,處境極為平和。但忽然間,風雲乍變,轟隆聲響伴隨黃沙滾滾,一大群七八米高的巨獸從平原遠處向著他的方向奔騰而來。
它們模樣像馬,又像蜥蜴,身披一層厚重的黑甲,眼眸是無機質的猩紅,如同無知無覺的殺戮機器。
巨大的身體高速衝撞奔跑,讓地面都像遭受重擊一般震動不止。與這支巨獸隊伍相比,擋在它們奔跑道路正前方的淼淼渺小又脆弱,簡直像是一塊隨時將要破碎的美麗水晶。
奔跑,衝刺,帶著死神的威勢。那千百隻沉重的足將折斷他的骨骼,將血肉都搗成一團泥濘。正常人發覺的第一時間就該尖叫逃跑,因為死亡是如此的可怖和令人恐懼。
淼淼沒有尖叫,可他也移動不了。空氣中彷彿有一股無形的能量鎖鏈一樣將他固定在原地,讓他只能看著那剝奪生命的黑色洪流從遠方一路衝撞到極近面前,因速度過快劇烈波動的氣浪將他頭髮衣服都吹得飛舞起來。
最前方的獸蹄高高揚起,眼看就要重重撞擊踐踏在他頭頂,這個瞬間,淼淼一直無法移動的身體終於解開了某種束縛似的,能夠自由動彈了。
跑?不,逃跑一定來不及。
在夢境這般死局裡,小小的孩童反而格外冷靜。
他感知不到這是夢境,一切都是那樣真實,飛揚的黃沙、踐踏的獸蹄、沉重的地鳴……即將到來的死亡。既然一切都是真實,那麼他的魔法,自然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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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則存。
「風,應我所召而來。」他張開嘴唇,詠唱般輕輕呼喚。
自他手心之中,青色的魔力瞬間迸發,化為絲帶一樣的流風纏繞住他的足、腰和手臂,托舉著他的身體向上飛起。
幾乎就在他脫離地面的一瞬間,沉重的鐵蹄紛亂踏過,在他原先所處位置留下數十個交錯重疊的深深腳印。
轟隆隆隆——
沿途擋路的石塊都被踏為齏粉,破碎得看不出絲毫原形。
劫後餘生的淼淼卻沒有什麼恐懼的心情,夢裡的他似乎失去了在外所有屬於人類孩童的特質,所有的感情都變得分外淡漠、疏離。
他在半空低著頭,漆黑的眼瞳里清晰倒映出黑色巨獸漸漸遠去的身影。來時急急,去時匆匆。生存?殺戮?誰也不知它們因何指令而奔跑。
——它們需要解脫。
這個想法詭異地佔據了他的大腦。
孩童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對準了那群奔跑巨獸的方向。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剛剛入門的二階魔法師。不同於任何一種元素體系的魔力忽的匯聚成一個光球。小小的,透明的像商店櫥窗里售賣的透明琉璃,散發著奪目卻溫和的光,讓人察覺不到任何一絲恐懼。
然而他周身的空氣卻好像受到什麼恐怖的力量牽引一般,劇烈地震顫起來,連帶著更遠處的地面和群山也劇烈顫抖。
這片世界就要崩碎了。
他漆黑的眼睛依舊注視著那遠奔的獸,並不在意這片世界的死活。
然而在那光球脫手之前,他的視野卻驟然一轉。
面無表情的孩童一愣,毫無防備的從半空中仰面墜落。
失重感。
噗哧。腦後傳來柔軟的觸感,並不疼痛。
一層長且厚實的草葉充當了墊子,完美消弭了落地的衝擊力,讓本應有的疼痛毫無所覺。
鼻尖傳來一股花草清新的芳香,孩童平靜地側過頭,看見無數小小的花朵含羞似的綻放在草葉之間。最近的一朵幾乎貼著他的臉頰盛開,淡粉的花瓣無論色澤還是觸感都無比嬌柔。
是一種他沒有見過的花。
孩童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但不等他再細緻地去觀察,一陣狂風忽的無情滾過,卷著花朵們翻身滾落進崖底去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懸崖之上。大概是平原上看見的黑色尖峰中的一座。
從這裡向上望,火燒雲籠罩的天空都彷彿觸手可及。像是被某種力量蠱惑了似的,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探向那片金紅繚繞的天空。
但視覺欺騙了他,天空實際離他還很遙遠,他小小的手中只抓到了空蕩蕩的流風。
來不及生出遺憾,孩童忽然感到一陣無法抵擋的睏倦。
他的精神並不疲憊,這睏倦更像是某種規則的強硬幹涉。
視野中的雲彷彿都開始旋轉,伸出的手臂無力落下,視線一晃即將歸於黑暗。在意識徹底沉眠之際,他見到天幕的正中央出現了一雙巨大的眼。
那是怎樣可怖的一雙眼,如此厚重的雲層也遮擋不住眼瞳中逸散的金色,它落向人間的目光充滿威嚴和冷酷,彷彿對這世間眾生都不屑一顧。
但也不是沒有特殊。
隔著遙遠的距離,那雙眼睛望向了他。
即便孩童的身軀在群山之上渺小得幾乎難以尋見,它依舊無比精準地鎖定了他。
「找到你了。」高天之上,傳來雷鳴般轟隆震動的聲響。
與此同時,那些大塊的艷紅雲彩瞬間化為了一束束筆直落下的巨大光柱,相接之處,無論山巒、大地、河川……盡數崩碎!
天崩地裂的滅世之景間,唯有淼淼沉睡的那一方山崖與世隔絕,光柱擦著他身體而落,卻連一根髮絲都沒有摧毀。
等到一切波動終於平息之時,巨大的眼睛已從天空消失。孩童無知無覺沉睡著,不知何處落下的花瓣悠悠蕩蕩飛到他眉心,落下一點深紅,很快便隱沒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