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荒山之戀(10)
可是由於年輕,並不因為有多少歡樂就可以笑出聲,他們常常忘乎所以,忘記了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正生十分殘酷的事,忘記了西廂房裡還躺著一個衰老的卻不甘心命運的人。***他也因為長久離家終於回到了母親和弟妹身邊,心裡充滿了溫暖的親。況且,生活到了這一步,再無什麼未來可,倒也省去了苦心,可作一次人生的休息。日子雖然艱難,可心卸去了重擔。他們的笑聲時常蓋過西廂房裡拐杖的憤怒敲地的聲響。祖父的存在再引不起他們的注意了。直到有一天,老人忽然以少有的洪亮聲音喊母親,說要喝一口湯。母親急急地做了一碗蛋湯,放了紫菜、開洋、細鹽、味精,滾熱地端了進去。他要她放在一邊,然後出去。過了一個時辰,臉朝西坐的四弟先變了臉色,說話也吞吐起來,大家這才回過頭去,不由全站了起來。祖父站在廂房門口,兩手拄著拐杖,顫顫的。一件長袍,就好比掛在衣架上一樣的直垂到地。由於瘦,他便顯得異乎尋常的高,鷹鼻聳立,流露著無比的威嚴。目光像刀似的從他們頭頂削過去。母親要過去扶他,他用拐杖趕開了。他立了一會兒,慢慢邁開了步子,徑直向堂屋走去。大家默默地閃開,讓開一條道。他慢慢地走著,沿著牆,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院子,走到天井。大家遠遠地跟著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他走了一遭,將房子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然後慢慢地踅回了身子,回了廂房。這時已暮色將臨。
這一個傍晚,天黑得特別迅速,太陽剛落底,天便全黑了。
這一個夜晚,天黑得格外深沉,伸手不見五指,臭椿樹的樹葉影兒都看不見了,沒有一點兒天光,好像被一塊厚厚的黑幔嚴嚴地罩住了。他在黑幕的籠罩下睡去,那沉重的黑幕壓迫著他的眼睛。忽然,那黑幕輕了,淡了,亮了,漸漸亮成紅色的,血紅血紅,紅得灼人,令人恐怖。他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的通紅的籠罩。他的周圍是火紅的四面牆,連天都是紅的。他掙扎著,想要夢醒,不料卻被一聲尖厲的叫聲驚起了。那是母親的叫聲,他從沒聽見過母親這樣撕心裂肺的驚叫,可確是母親在叫——\"火\"!
是火。貼地而起,沿著牆上升,包圍住了一整幢房子;一整幢房子在火里,火熱烈而快樂地升騰。他翻身就起,將身邊的四弟推下床來,拖住他就跑。腐朽的門楣很飄逸地在往下落,他已沒了理智,一頭闖了過去,卻叫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是母親。母親拖著父親,幾個幼小的弟妹小雞似的偎成一團,門楣帶著一條火焰優美地落了下來。
母親將他一推,沖了過去。后一進的房子也在燃燒。
\"爸爸!\"父親凄厲地叫道,爺爺的房門閂上了,火幾乎將門板燒成了透明。
\"爺爺!\"他們一起叫道,火焰嗞嗞地響著,算作了回答。
火焰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椽子像一排火紅的琴鍵,眼看著蓋頂而來,母親不再猶豫地扯起父親,將大家擁起,衝出了火焰,終於站到了街上,如同從火坑跳到了冰窖。夜涼如水,全家人只穿著單衣單衫,幾個幼小的弟妹只穿了褲頭,索索地抖成一團,望著一座火焰的房屋。
這宅子從未有過的美麗和輝煌,像一座宮殿。在它葬身的時刻,那陰森慘淡一掃而空,似乎它的生存便是為了毀去,它幾十年的陰慘就為了這一刻的燦爛。火焰勾出房屋的輪廓,襯著深藍的夜幕,周圍飛舞著漆黑的灰燼,幽靈似的,無聲地唱著輓歌。
\"爺爺的心血啊!\"父親哭道。
那宅子忽然通體透明,水晶宮般的,隨即便悄然倒下。火焰伏到地上,靜靜地舞著。天開始下起小雨,淅淅瀝瀝,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澆滅了火焰。
一家人淋得透濕,抖得已經僵了。左鄰右舍都開了門,紛紛拉著大人小孩進門避雨。可誰都不願進去,都站在雨里,望著那堆灰燼,那是房子的殘骸,家的殘骸,望著這殘骸,大家才明白了這宅子的神聖與偉大。默默地哭著,眼淚混著雨水,流了滿臉滿身。他流著眼淚,走近那廢墟,跨過門檻,向里走去。灰燼燙著他**的腳心,像在與他做著最後的告別。他覺出這宅子的愛心,不覺嗚咽起來。他走到西廂房前面,一堆燒焦的木頭堆里,伸出一雙枯焦的裸露的腳。這是祖父的墳墓,祖父親手為自己作了墳墓,他到死都沒失了威風。令人憤怒卻又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