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荒山之戀(4)
當她疏遠他的時候,他卻有點悵悵的,缺少了什麼似的。***於是,他開始找她了。到了平時她該下樓的時候,卻沒聽見她的腳步聲。這時,他覺自己是能從那雜沓的腳步聲中分辨出她獨自個兒的了。他便走出門,揚頭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頭來,寧靜地微笑著問道有什麼事?他就說,怎麼不下樓吃飯,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說,讓同房間的女孩捎去了。他說,他也可以給她捎的。她便笑了,說,下回再請他捎。縮回頭去,留下一扇反射著陽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開去,有了這幾句對話,心裡就落實些了似的,卻又有點空落落,少了依託似的。他自己去買了飯來,坐在琴邊上嚼蠟般地吃,吃到一半,卻見她走了下來,提著水瓶,站住了問他要不要開水,瓶里還有一點兒,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說要,拿半碗乾飯泡了開水。她並不急著去打水,倚在門邊,慢慢地和他說話,說今天的太陽特別的好,說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暖,夏天也就不會太熱,等等的閑話。沒一句是要緊的,可句句說了都落在心裡。待要去細細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卻是一片溫暖的明靜,罩住了一整個身心。
她知道不可叫這男人灰心得太過,這是個灰心不起的男人,等那心真成了死灰怕是再也點不燃,再也喚不醒了。她只是要反個規矩,雙方的位置調個個兒。這樣,她才可理直氣壯地去愛他,疼他。這前前後後的一切,絕不是她精心策劃的,她可說全是出於無心,出於自然。可是她的理性與感是那樣地融為一體,感活動的時候,理性必定做著主宰;理性活動的時候,感永遠做著先行。
從此,就不單是她給他帶飯了,也常有他帶飯的時候。逢到這種時候,他總是早早地候在食堂的窗口,將那黑板上寫著的菜譜背個透熟,飯菜票是早早卸了皮筋,隨時可以一張一張順利地支付。那嚴肅緊張的神就像負了一個重大的責任。也不再僅僅是她到他的琴房坐,晚上沒人的時候,他也常去她的寢室坐了。她有一個煤油爐子,是從南京下放時帶到十里堡,又從十里堡帶到這裡。她還會用酒藥製作酒釀,說著話,她就煮了酒釀打蛋,盛在碗里端給他吃。他覺著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個饞嘴的孩子,可卻沒有一點點羞怯。這是除母親以外,在她面前不必羞怯的唯一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他全部地卸了武裝,竟也有說有笑,像是換了一個人,又像是還原了本性。她周身散出的那一股溫靜的氣息,包裹住了他,他竟有了極其和平安逸的心境。
國慶的時候,團里不多不少放了五天假。本縣城的自然在家,附近地方的都作探親的打算,伙房也關了門,團里只剩幾個遠道回不了家的駐守,其中有他倆。她用她的煤油爐開伙。倆人結伴上街買了螃蟹、大蝦,回來上籠隔水蒸熟,蘸了拌了薑末白糖的鮮醋吃。又買了活雞燉湯、鮮魚清蒸,五天吃了十個花樣,居家過日子似的很快樂。最後一個晚上,她忽然說道,考試那天是你在雜樹林里哭吧?他紅了臉承認,問她怎麼知道,她只用微笑暗示,他才想起那天看見一件花衣衫在林中閃過,就不吱聲了。她也不吱聲,半天又說,那雜樹林里很幽靜又很優美,是個好地方。這話提醒了他,他就提出一起到雜樹林里走走。她心裡早有這意思,只是要等他說出,便欣然答應。倆人各自加了衣服,先後出了院門,沿著院牆,向雜樹林子走去。月光如洗,樹榦上的疤節都照得清亮,小草邊緣的鋸齒一牙一牙,隨著和風一動一動。
他忽然打開了話匣子,將自己的事一點一滴地說了出來,連同在上海那羞恥的一段,還有火里的宅子,焦木叢中的枯骨……隨著講述,他的心微微刺痛著,針扎似的,可一旦吐了出來,他便從頭到腳都輕鬆起來,心裡澄清得可以見底,什麼渣滓也沒了。全部說出以後,他抬起頭望望天,天上一輪明月,月光幾乎是燦爛的;又低頭看看腳下,露水浸潤的泥土苦殷殷的香。然後他抬起眼睛,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那麼深厚的憐惜,那麼溫暖的愛心。他止不住有些顫抖,動著嘴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輕輕地應著。他又叫道,她再應著。他明明看見了她眼睛里熱切的等待,卻不走前去。她明明看出了他的膽怯,卻不肯讓步。他們相持著,最後,因為她目光的鼓勵,也因為他的軟弱,還是他屈服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她這才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將他的頭彎下來,用手捧著,撫摸著他的頭,嘴裡喃喃地說:\"真是的,你,真是的,你啊!\"這愛撫是他從來不敢企望的,卻又是他與生俱來就等著的。他嗚咽起來,加倍地覺出自己的痛楚,也加倍地覺著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