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荒山之戀(7)
十一
黃海灣口那城裡,金谷巷的女孩兒上學了。背的書包是自家裁了布做的,媽綉了一對鴛鴦戲水,吹口氣就能活了的模樣。女孩兒穿著粉紅的有彈力的襪子,大紅平絨的花鞋,一身嫩黃底小碎花兒的褲褂,小褂是斜襟滾紫邊兒,褲腿微微撒開著,姣得不能再姣了。一步一步,踩著碎石子路走了出來。同班的女孩兒家都不願與她做伴走,怕將自己比了下去,又將她更比了上去。她可不看重這些,微微昂著頭,小辮兒不長不短,辮梢用火剪捲成兩朵繡球花似的,打著小小的圓圓的削肩。一步一步,腳跟踩著直線,上學堂去了。
一教室的小孩兒,都沒她利落,俊俏,坐的姿態也挺拔,說話口齒也清楚。老師一見就喜歡,派她做了班長,每堂課前喊起立,放學領隊出校門。她乖巧得可以,老師說什麼都往心裡去。老師說教鞭棍兒不順手,她回家就纏著叔叔做了個新的,纏上了花繩繩兒,給老師送去。送去也不多話,只道家裡正有個竹竿兒,媽纏了花線叫送給老師使。老師星期日到理店燙了個新式,第二天來課堂紅紅著臉不好意思,下課了她就對老師說:\"燙了頭就像電影上的人兒似的,我長大也要燙。\"老師把她當個心肝兒似的。國慶節,學校開大會,每班都要齣節目,老師讓學生自己報,一教室的學生都扭扭捏捏,心裡想報又不好意思報,生怕別人說出風頭。只有她,坦坦然然舉起了手,老師點她起來,她便一步一步走上講台,先站好,再鞠躬,隨後便兩手放在胸前,唱了:\"美麗的哈瓦那,那裡有我的家。\"聲音甜脆,沒有上不去的高音。老師又特特地將她留下,專門編排了動作,只一遍她就全學會了,做得一絲不差,只是那小手指頭,筍尖似的,蹺得老高。老師看了心裡不是味兒,卻又說不出什麼。
慶祝會上,這是最受歡迎的節目。禮堂里巴掌拍得震天響,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鞠完后便挺著身子,不慌不忙挪著腳步走了下去。高班低班都站起來瞅她,她心裡得意,臉上可是不露,還有些不耐煩似的,腳步卻一點兒不亂,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班上,穩穩地坐下,揚著臉看台上,什麼都不覺得似的。
十二
西去三百里,小雜樹林子里,影影綽綽的練功的刀槍劍棒閃閃地亮,喊嗓子一聲高一聲低,二胡哭似的唱。
十三
里弄,學校,正宣傳邢燕子、董加耕的道路,他報名了。一周以後就批了下來,百來個年輕人戴了大紅花,搭一列火車,走了。火車開出了城,走在遼闊的田野上,他的心便豁然了。他開了一半車窗,任憑風吹著他長長的頭,車廂里同學們在唱歌。
他去的那地場,和安徽挨著,又和山東靠著邊。原本主要種小麥,如今正旱改水,褲腿挽得高高的下水田,挑著稻秧雜技表演似的走在細溜溜的田埂上。他幹活不惜力,專揀重活干,幾次從田埂上滑了下去,泥猴似的爬不起來,大伙兒笑著紛紛朝他伸手,拉他起來,推他回家換衣服。他硬是不回,拾起擔子接著走。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一會兒就打戰了。然後,又被陽光和身體的熱氣慢慢地烘乾,那熱烘烘的從身上剝離的一瞬舒適得妙不可,連骨頭縫裡都是熱騰騰的。夜裡睡倒在床上,每一個關節都在酸痛,動都動不得。可這酸痛令他快慰,他從心裡覺得舒坦。早上起床猶如上刑,他咬著牙撐起身子,放下腳,腳找著鞋子,終於立了起來,邁開了步子。他比上一日更加潑命地干,骨頭格格地響,聽了覺得快樂。擔子將人壓得走了形狀,打了無數個彎,卻終於沒有趴下。都說他在玩命,也說他是個實誠的孩子。他單獨起伙卻幾乎不用做菜,莊上家家都給他送鹹菜、臭豆子、腌蒜、蘿蔔乾。有誰家來了客,割肉稱魚,也必定叫了他去,一是心疼他身子骨單薄;二是有他這城裡來的學生做陪,也添幾分臉面。
這是嶄新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這才退遠,隱在記憶的暗影里。他慶幸自己來對了,來以前的歲月是那樣不堪回。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以往的一切都得到了清算,新的人生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