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錦繡谷之戀(17)
所以,他們的對話絕不肯一往無前,必在每一個層面上享用盡了,才會慢慢地掘進,猶如現了一個不甚豐富的礦藏,他們不能浪費一點,他們須用最細密的篩子篩淘盡了,再掘進一點兒,開拓一點兒。然而,這一切全在他們的下意識中,他們從不意識,更不會承認,如有一天,他們終於說明了這一切,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末日。他們的末日不會來臨,他們絕不會讓他們的末日來臨,他們聰明得幾乎有了一種天然的,先知先覺的能力,他們絕不會來臨末日的。
現在,他們的手相握著,他們只需要一隻手的相握,便可全身心地相依了。誰也不會懂得這時分,他們是在如何地溫柔繾綣,相親相愛。人們只看見一對從三疊泉歸來的男女,勤勤懇懇地互助著登那九百五十六級台階。時已中午,太陽**辣地照在頭頂,他們竟不覺得,他們所有的知覺全注到兩隻手上,他的右手與她的左手。
他們終於看到了九百五十六級台階頂上的炊煙,那裡有一戶人家,開個茶棚,兼作飯鋪,灶間正對著最上的一級台階,他們知道他們的人一定是在前面的茶棚里等著。走到第九百五十五級台階上,他率先上了最後一級,然後將她拽了上去,拽得太過用力,她正正好好地被拽到了他的胸前,他便極盡溫柔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這一個吻,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其實他們在心裡,早已吻過成千上萬回了,可這真實的一吻,卻正式地拉開了帷幕。帷幕拉開了,他們再也逃避不了,再也改變不了,再也退卻不了,只有上場了。他們鬆開了手,手是汗水淋淋的,他們再不碰手地繞過了炊煙滾滾的灶間,走到了前邊的茶棚。果然,那裡全坐的是他們的人,剛喝了半杯涼茶,他們的茶也買好放在了桌上,似乎沒有人注意他們的遲到,事實上他們也僅遲到了五六步,可那五六步的距離卻足足地隔閡了兩個世界,隔閡了兩個時期。
他們坐下來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個七歲孩子收錢並且倒茶。她與那孩子說了許多話,問他幾歲了,一問倒嚇了一跳,他竟是十歲,又問他讀書沒有,在哪裡讀書,有無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藹地問話,然後專心地聽他回答。他則在另外一張茶桌上與人討論三疊泉,是否真如人們常說,\"不到三疊泉便是不到廬山\",有人說不見得,他卻說得很肯定,並列出理由,理由是廬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這一處尚是廬山真面目。他們各自與各自的對象說著各自的話題,其實他們依然是在對話,以他們各自的話題,進行著既遠又近的對話。有時候,對話是不需要相對的內容和相對的形式的。從此以後,他們將無時無刻不在對話,他們的對話使其他一切的對話都變得意義番茄了,有了新鮮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他,無論他在場還是不在場;他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為她,也無論她在場還是不在場。而他們並沒意識到他們的對話似乎極相似於座談會上的,都是急於說話與表達,都是不關心別人的與表達,他們只關注自己向對方說什麼,而不關注對方向自己說什麼,除非對方說的正是自己,如是這樣,他們便加倍地關心,百聽不厭,以至再聽不見別的了。他們只關心著自己,只注意著自己,他們其實是在自我對話,對方於自己都是個虛擬的聽眾。因此,他們之間其實是比與別人之間更無法交流,比與別人之間更隔膜的,因為他們彼此都太急於向對方表達,而與別人一起,禮貌與教養便會來限制他們。他們時時刻刻地進行談話,時時刻刻地落空這談話。可是,不管這一切,他們心裡是充實得多,也熱鬧得多了。
他們互相之間最最切實最最物質的交流,便是那個吻了。她時時覺著額上的灼熱,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會被人覺察了什麼,而又會被摸壞了點什麼。她無比地激動,同時不無做作地痛苦,她要將這烙痕變成一個紅a字,如霍桑的小說那樣。而那烙痕則顧自激動地灼熱著。那烙痕於他是在唇上了。他用涼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卻把茶熨熱了。他有些不安了,向來沉著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舔它,生怕灼了舌頭,又怕舔去了些什麼。他吸煙,用唇銜著煙,卻覺得煙捲與唇之間隔膜著。他們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們的額與唇負了什麼東西,為它所累,其實是怕遺落了它,而要小心地保存著它。直到這一天即將過完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機會,溜出療養所,走進濃霧之中,擁抱著,用成千上萬個熱吻融化了,安撫平了,深深地銘刻進了心裡。他們膽戰心驚又不顧所以地抱吻著,其實濃霧將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不會有一隻眼睛能穿透這蒙蔽。他們終於走進了霧障,霧障後面確有著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