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錦繡谷之戀(23)
水是碧清碧清,沒有一點兒污濁,沒有一點兒雜質,他們相互看見了腳背上的皮膚的細紋,腳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紋。他們又停滯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們之間已經啟開的那扇門又神鬼不覺地合上了,連一條細縫都沒有留下,他們又丟失了鑰匙,束手無策。他們甚至連別離的事都無暇想起了,他們灰心地怔怔著站在水裡,浪費了足有二十分鐘,然後,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縮,不得不想要放棄這累人而又沒有結果的對峙。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後了一步,在池邊石頭上坐下,開始掏煙。她便也鬆弛下來,退後到了池邊,離開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後,他摸出了煙和打火機,打火機打著了,接近了煙頭。就在火苗與煙頭相接觸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什麼東西被照亮了,他們心裡都不由得戰慄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錦繡谷,錦繡谷里的神奇的風。他微微顫抖著手點燃了香煙,她慢慢地在他身邊三五步遠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兩人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石頭上,望著那一潭龍泉。崖壁深處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她甚至聽見了走秒的聲音,\"咔嚓咔嚓\",如鍾錘一般敲響了,眼前的一切都在這鐘聲中隱退了。她焦慮萬分,要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一切就將結束,他們總該再做些什麼吧!其實,該說的都說過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覺著已經說過,已經做過的都那麼不可靠,不真實,她是信賴不得一點兒,依傍不得一點兒,她還需有個更切實具體的東西,可供她緊緊握住。可她又不知道這個切實具體的東西應該是什麼,是一句話,是一個誓約,還是一件信物,這些似乎都太輕薄了。她為難得幾乎要流淚了,強忍著,垂了頭。他也是一樣的垂頭喪氣。離開車時間只有十分鐘了,可他們一籌莫展。她開始後悔是不是不該走開他這麼三五步的,在這樣的時刻,只需一個小小的動作即可鑄成大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鑄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開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邊的那塊小石頭上……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他已經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從他腳跟上滑了下來,滴在水潭裡,竟沒有一點兒聲響。然後,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涼皮鞋,淺褐色的,已經很舊了,牛皮面上有幾條粗糙的裂紋。然後,他站了起來,他要開步了,他向哪裡去呢?她渾身都緊張起來,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動的。幾個裸著身子的男孩在龍潭裡嬉水,只見他們張著大嘴,濺著幾尺高的水花,卻沒有一點兒聲響。他在原地移動著腳步,他要向哪裡跨呢?他這一步是將鑄成終身大錯,還是相反?她幾乎要窒息了。他卻是向她走來了,他確是向她走來了,走到她的身邊,說道:
\"走吧,時間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後,她再回想這一刻,這幾個字便成了一種咒語:
走吧。
時間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這時候,她還沒來得及失望,卻已被快樂攫住了。她感覺到他的手按在她的頭上。她渾身的血液都衝到頭頂,她以她渾身的血液來體驗,來回應這隻手,她以她渾身的血液親吻著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時散出沁涼與溫暖,滲入她的頭頂,滲進她的血液,血液這才忽冷忽熱地迴流。她渾身一陣冷,一陣熱,禁不住地打著寒戰。她開始穿鞋了,鞋總套不上腳去,直到他的手離去。她站起來,跟著他走上了石階,走上了石階高處的涼亭。他們在涼亭上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回身最後一眼望了望龍潭。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個停泊地,他們這一生里是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再來的話也不會是這個龍潭,這樣的他們了。他們是許久才逐漸明白這個的,這時候,他們只是冥冥地有一點兒牽挂,牽心掛腸的,卻又不知牽挂個什麼。其實,人生里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會重遊,可是,並非每一時每一處都能提醒人們,喚醒這種牽挂,因此,人總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時,又不珍惜彼時了。而這一點,他們卻是永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了,儘管他們聰明絕頂,卻總難脫俗了。現在,他們站在涼亭,回望著那一潭龍泉,感慨萬千,卻抓不住一點兒名目,心裡悵悵然的,最後一分鐘也過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趕路一般,再無法相對了,已經聽見汽車在遠遠的門外鳴著喇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