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A章(一)(1)
松陵村的花炮廠是在吃晌午飯時節爆炸的。
農曆七月初的晌午悶熱而沉寂,沒有風,楊樹的葉子彷彿剪紙似的粘在藍而白的天幕上,一動也不動。劃一根火柴,空氣就能點著。花炮廠的廠長景解放和他的員工從飯廳里出來坐在灶房前的樹蔭下吃飯。其實,那看似謙恭的樹冠給他們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陽並沒有帶來一絲涼意,員工們個個滿頭大汗。景解放先不是聽見而是看見一團白而灰的煙柱騰空而起,隨之,打雷似的響聲滾滾而來;那響聲狂躁而放肆,隨意而傲慢,時而凝結成一串,流水似的噴涌,時而一聲一聲地向出蹦,尖銳而單調。橫衝直闖的爆炸聲彷彿行兇的歹徒一樣把整個松陵村震住了,使人們動彈不得。景解放一時間遲鈍了,麻木了,他站在遠處目睹著自己的廠房於一剎那間被夷為平地而無可奈何。當員工們放下碗筷丟鞋落帽地向爆炸的地方奔跑而去的時候,景解放跌坐在凳子上了。他點上了一枝煙,猛吸了一口。他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來一隻鞭炮用紙煙點著扔出去,隨著炮皮的飛濺,炮響的地方,那地皮疼痛似的顫動了一下。「一個娃娃一拃高,突兒一跳就飛了。」孩子們的喊叫聲似乎從天外而來。景解放扔掉煙頭,站起來用腳一捻,向花炮廠走去了。
細雨般的土粒依舊在飄飄洒洒,塵埃久久不散,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硝煙味兒。五間大瓦房七零八落地趴在了地下,一些木屑瓦片飛出去了幾十米遠。員工們站在廢墟前不知所措。花炮廠的副廠長景文祥似乎大夢初醒,他開始清點人數,清點一畢,他給景解放說:「好像一個也不少。」景解放對景文祥一瞅:「你說啥?好像?究竟少不少?」景文祥心裡清楚,吃午飯時節,員工們都到食堂吃飯去了,操作間沒有留人,況且,廠子里最近只有一少部分在捲筒子(做炮殼),大部分員工都放假回家了。景解放一問,景文祥堅定地回答:「夠著哩,不少誰。」
這時候,一個女孩兒跑到景解放跟前來了,她的額頭上擠著細密密的汗珠,嫩嫩的臉龐上洇得紅紅的,她結結巴巴地說:「不見,不見我的同學葉、葉小娟。」這女孩兒是和她的同學葉小娟暑假期間到花炮廠來打工賺學費的。景解放一聽,一隻手插進了褲子口袋裡,褲子口袋裡的一隻鞭炮被他用手指頭捻爛了,他給景文祥說:「去找人,看著我幹啥?」
於是,幾十個員工撲向廢墟,用手扒拉著木頭、土塊和破碎的磚瓦。景解放心裡明白,假如葉小娟當時在操作間,就是有十個葉小娟也炸成碎片了。這次爆炸,肯定是堆放在廠房裡的那幾噸鞭炮和雷子炮被引爆了,包括剩下的炮葯。爆炸的力量有多大,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正準備明天將這些鞭炮運走,今天就出事了,真是始料未及。景解放給景文祥說:「你派人去農機站叫輛推土機來,叫大家不要用手刨了,這不濟事。」景文祥說:「要不要給那女娃的家裡人說一聲?」景解放說:「要說,我去給說,你不用管。」
葉小娟是景解放的初中同學葉拴定的女兒。葉拴定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刺激,語木訥,看人時,目光像木椽一樣戳過來死死地頂住對方,使人覺得,他的眼神猶如一個冬天裡沒有解凍的土疙瘩。葉拴定將女兒領到了松陵村的花炮廠,要叫女兒在景解放的廠里打工。本來,景解放想一口回絕葉拴定——廠子里的一部分員工已放假了,怎麼能再要人?況且,葉小娟還是個孩子。可是,景解放一見到葉小娟卻改變了主意。
「十幾了?」
景解放不由得問。
「十四了。」
「不可能吧。」
在景解放看來十四歲的女孩兒胸脯不會這麼高挺,臉龐不會這麼滋潤,眼睛不會這麼撩人,尤其是女孩兒那對黑黑的眸子水汪汪的如同汁液飽滿的黑葡萄,一掐就破。景解放感覺到,葉小娟看人時完全是一個成熟少女的神:既單純天真,又動人心魄。她的目光並不張揚。蛋形的臉配上紅潤而光澤的嘴唇,面部構成了一種沉靜而略嫌稚嫩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