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十分邪乎的少女
穿花寰走廊,拂過縷縷紫穗懸垂的花藤,與馨華搖曳的木槿,風吹起如花瓣破碎的流光瀲灧,紋倒影。
隨著玄嬰身姿如鳥斂鴉羽般輕盈緩行,她步履於林蔭間拂動,她鴉青長發如瀑散落披肩,不著任何美飾華物,從枝椏葉縫間撒落的金粉色光斑如金泊,便成為她最美的點綴。
蔥鬱的樹叢,掩映著紅的綠的琉璃瓦屋頂和朱紅的宮牆,在迴廊拐角處,一組穿著粉荷收腰宮裝,摺疊裙擺處銹著枝節桃花的妙齡宮女們,身姿裊裊婷婷地手捧著精美膳食、糕品、水果,疾步端莊地朝著太子朝華宮而去,其後尾隨著一隊提攜著叮叮咚咚箏、鼓弦的宮廷樂師們。
看樣子似有貴賓入宮,正在太子的朝華宮內招待著。
玄嬰頓步,靜佇而立。
「咦~……咦~?……咦~?!」
雞嗓音,一聲比一聲更拔尖的怪異音永調在玄嬰身後驟然響起,玄嬰漠然未動,似早有所料,但見一臉詫異兼具驚懼表情的安德才,身邊帶著兩名藍衽圓帽小太監,偏著腦袋左躥右躥地跟在玄嬰身後。
他盯著她兩眼放直,似畏似驚,甩了甩拂塵,梗著脖子道:「爾、爾是何人?這……怎麼這一身古怪裝束在宮中行走,趕緊……」
玄嬰聞聲幡然回頭,一陣落花飄舞,她額前的齊海被一陣沁風吹拂揚起,便展現無遺地將那一張被白紗繃帶蒙嚴實,只露兩隻黑黢黢眼睛,跟櫻色嘴唇……的木乃伊面龐露出,在她乍一轉頭之際,著實嚇著了離得較近的安德才一跳。
「啊!」
他慌悸一秒,撫著胸口,尖叫一聲跳后,險些撞著了身後的兩名小太監。
那兩名小太監也看呆了。
一陣寂滯之後……
「很可怕?」玄嬰看他們久久沒有回神,有些奇怪地問道。
當初在精神病院中,像這種程度包紮的病人比比皆是,有自傷的,有他傷的,亦有……她傷的,她擅長外科手術,是以早已視若平常,但見他等如此「特別」的表情,一時有些不解。
安德才一怔,細細一再辨認她的聲音,才恍然地瞪眼,失聲道:「玄、玄嬰姑娘?!」
稍前殿下還詢問起她呢,他便派散人去尋她,得知她又跑到嫉殿那兒去了,太子殿下便才作罷,咋一愣聲不響跑到這兒來了……嘖,還整成這副嚇人的模樣?
「嗯。」玄嬰頷首,然後繼續上一個話題:「……很可怕?」
安德才得知眼前之人是玄嬰,並不是哪裡來的怪人或者危險刺客,他才稍微安定下心來,癟嘴咽了咽唾沫,接著他用一種古怪又離奇的目光打量著玄嬰,類似「這姑娘果然撞傻了腦袋」的眼神。
「玄嬰姑娘,您、您這只是傷著額頭,那張臉倒算完好,有必要……包得這麼嚴實嗎?」
她的傷勢安德才瞧過,就是從額際到耳廓端那裡橫傷了,別的位置太醫都仔細檢查過,毫髮無損呢,哪裡需得著弄得如此誇張。
「不是這個原因……」玄嬰剛啟聲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她心卻生不耐之感,暗忖:她的事又何須跟別人一一道明,便話語一轉,想了想問道:「你看到我這張臉,會第一時間聯想到什麼?」
這……這副嚇人的德性,他能聯想到什麼?
安德才眼皮子一抽搐,心中雖不以為然,但顧及著殿下他也需要掂量著語氣客氣,他眼珠子一轉,笑呵呵道:「您、您這是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你的話,我會真假摻半地聽的。」玄嬰道。
安德才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卻不知道想什麼什麼「撲哧」一聲地笑了,看她一本正板,操著一口稚音脆聲,卻裝出一副老成端嚴的模樣,這才發現這小姑娘倒真是實誠得有趣。
這一笑,倒是讓他先前埋怨、驚嚇的心情一吹而散。
「您啊,剛才險些嚇得咱家都跟您一樣快失魂了呢?乍瞧那一身在花樹蔭底下陰森森的黑衣,轉過臉那一張白慘慘的臉,倒是有幾分像是那……勾魂的牛頭馬面——」
本來就是說著鬧趣的,可這話經他嘴裡這麼一出溜,安德才又驀然想起,眼下這位玄嬰姑娘身份可不一般,更是太子殿下中意之人,哪恁得他亂開玩笑如此怠慢,那可是以下犯上了。
他當即臉色一改,連忙腆著笑容,討罪道:「喲,瞧奴才這張賤嘴啊,簡直就是犯抽,玄嬰姑娘您別見怪,實則您這一身造型,那可是……品味獨特異常啊,難怪芸芸眾美人兒當中,只有您才能討得咱們殿下歡心。」
「真的你說完了,假的也說完了。」玄嬰說道。
嗯?安德才疑惑不解,可細細一琢磨她的話,暗一回想之前的對話,心中震驚——喲荷!她說的還當真了啊!
前一句真話,他怎麼就能那般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呢?后一句他警神雖然趕緊補上,可跟上一句話相比,再愚笨的人也聽得出來,過份水份摻假,就是他順著一個台階下罷了。
真的,他說了,假的,他也說了,而之前玄嬰姑娘曾說,他的話她會真假摻半地聽,他當時只覺她是在開玩笑,可現在……怎麼覺得她好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似的?
在宮十幾年,他倒是第一次遇見這麼邪乎的事兒……剛才他究竟在想什麼?
「朝華宮是不是來人了?」
安德才彷彿一聽,下意識回話道:「嗯,稍早東皇國的奕殿進宮來了。」
東皇國奕殿?
不期然,玄嬰腦海中想起了在呼鄂城外玖蘭戚祈對嫉妒說過的一句話。
「嫉,還真是難看呢……七年時間未見,你依舊是原來那個躲在陰暗角落,受盡冷漠無視時沒有任何長進,看來你註定這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你那神話般奕皇兄的光環之下,陰暗而卑微地苟且餘生吧……」
看來這個所謂的「奕殿」有可能是一個影響嫉妒至深的關鍵性人物,她有預感,他亦會是她突破嫉妒的關鍵。
「他為何而來?」
安德才聽著她追問,才回過神來,他眼神莫名有些避諱,偏頭瞧了瞧那些靜駐在廊道兩旁等著他的宮女與樂師們,才扭過頭來對玄嬰道:「呵呵~這種重要的事情,這奴才哪裡能夠知道,也是不敢探聽的,他們還等著咱家呢,那……玄嬰姑娘,咱家就先行一步了,再晚去,怕是殿下得剝了奴才一層皮。」
他略施一禮,便一掃拂塵,帶著兩名小太監,朝著宮女樂師們走去。
可抬步走了幾下,心中略微詫異,他想這玄嬰姑娘關心東皇朝之事,必是為嫉殿而問,但見剛才特意詢問奕殿之事的玄嬰姑娘既未叫住他,亦未移動半步,而是陽光傾瀉流逝般站在那裡,她一身素黑長衣垂落,眸光似浮光無依,形若雕塑。
他頓了頓腳步,偏側過頭,眼中莫名有些觸動,他嘆息一聲,道:「嫉殿受傷之事是瞞不住東皇國的,那邊兒的老陛下聽聞嫉殿受了重傷,這便是派奕殿前來接人……」
東皇朝的時局如何,他一個宮廷內務太監總管,知道的雖不詳細,但卻也不少,像這種時候老皇帝特地派人前來接人,分明是來者不善,殿下他是正在施法阻攔,但奕殿亦非一個輕易能夠糊弄之人,此事……怕是難了了啊……
此時,一陣馨風拂過,紫藤片花如櫻如雪飄落,撒了一地落英,玄嬰若有所感,瞥向一那映花婆娑繁亂一現,那落英如繁星鬥鬥,排布自有其大自然的奧秘奇妙,那是只有「懂」之人才能夠窺探之玄妙,便是又一陣亂花飛舞,了去無蹤。
虞子嬰耷拉下眼皮,神色如衡久亘古的化石,那似滌水般清盈的聲音帶著幾分古鐘敲響的悠遠:「記住,今日午時三刻,別靠近東西角,亦別跟任何人交談。」
安德才聞言,感覺莫名,疑惑地瞅著她半晌。
……什麼意思啊?
不再言語,玄嬰已經走了。
安德才皺著眉頭胡亂嘀咕幾句,便擱下此事,搖了搖腦袋,招呼著宮人們朝著朝華宮前去。
「趕緊的,跟上!別耽擱了時辰啊,別不等殿下怪罪,咱家的眼裡亦揉不得沙子~」他一離了玄嬰,便是挺直了腰板,神奇地揮舞著拂塵,吆喝著聲量,帶著一陣人遠遠地走了。
——
玄嬰剛踏進嫉的寢室外,便聽到「哐啷!」一聲物品摔落的聲響,接著便是響起嫉妒那公鴨的粗嘎聲音,就像是喉嚨被人割了一刀似的。
「叫牧驪歌滾過來,嗬嗬嗬!……那個女人,那個天殺的女人呢……」
卧室內布滿了緊張而暴躁的氣氛,但聞一聲聲哭喊哀求聲道。
「嫉殿下,您、您可千萬別激動啊,您……您也別亂動,您的手臂折了可剛接好……」
「嫉殿下,我們殿下此時正在宮中議會,他等一會兒便會過來,您別生氣,別生氣,氣大傷體啊……」
七嘴八舌的勸阻聲著實聒噪煩人,玄嬰蹙眉直接從敞開的門扉穿插而進,堂而皇之越過倒蔥栽地跪著的一大堆人群。
她步履如風,轉眼而至。
面無表情,那雙覆了一層清冷色澤的烏黑眼瞳一瞬不眨地看著床畔旁——那以從未有過狼狽姿態摔在地上,極力掙扎著,撲哧著粗氣,想爬卻怎麼也爬不起來的嫉妒。
他一頭鴉青髮絲散亂披於雙肩,不扎無束,如冰黑綢垂落於蜿蜒於地,那黑鍛單薄的深衣鋪地,陰沉、黯淡、灰敗,室外一片明媚熏春光,然而一切光明與溫暖卻好像畏懼了他的存在,止步於他身前半寸,再不敢靠近分毫。
他僅用單臂支撐著上半身,呼吸像沉重的鋸子切割,撲哧!撲哧!……一聲一聲,下半身裹著被縟攤在地面,那從黑疊交衽的衣領間伸長的蒼白脖頸,布滿粗筋,他挺動著纖瘦卻結實的身子想站起來,但卻總是又無力地重新摔跌回去。
那過程……簡直虐心!
當然虐的是那群侍人與太醫的心,瞧著嫉殿這一下一下、一動一靜,他們一陣驚悸,緊張得汗一股腦兒往外冒,心也「噗通,噗通」地直跳。
他們何嘗不想趕緊上前幫忙攙扶起他這尊大爺,但卻又畏懼、害怕他那一身散著著幾乎能凍結血液的陰冷煞氣,遲遲頓步。
如今的嫉妒,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誰也不會相信,誰也不準靠近,若誰膽敢靠近,他必定露出尖銳鋒利的齒爪直接撕碎他。
能感受到他全身的血液都似在沸騰,他額頰滴落汗水,幾乎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抑制住那股崩潰嘶吼的感情,他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牙關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在那一刻,他身體充滿了兩種極端的晦暗顏色,一種是絕望而深沉的黑一種是毀滅暴戾血腥的紅,而這兩種顏色像冷凝千年的光芒融於他身,矛盾激烈地相乎糾纏撕裂痛苦著。
不遠處,那筆直矗立於牆角的亡之血鐮似感應到主人那股激憤狂躁不安的心情,彎月弧度的雪薄刀刃,隱約閃現一層不詳的詭異紅光……
玄嬰的出現太過迅猛,跪在地上大多數注意力被嫉殿吸引去的人都忽略了,等他們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卻已然如第一個敢嘗試螃蟹的勇士一般上前,然後——彎腰、伸臂將那個充滿著負面情緒,就像一顆正在滴答倒數計時炸彈的嫉……一把抱起來了。
別看她個子嬌小萌弱,但力氣卻是出其的大。
跪一地的人驚奇地目瞪口呆,愣著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這副身嬌少女勇抱狂躁野獸的畫面。
太、太具有衝擊性了!
一切太過突然,嫉妒倏地全身一僵,在她將他抬起的時候,正準備爆發出強烈殺意時,卻會她那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給生生按壓下了。
「你的奕皇兄來了。」
嫉妒僵滯住了。
反應竟這麼大?玄嬰眸露幾分趣味,但轉瞬即逝,又恢復面癱表情。
一直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嫉殿一刀劈成兩半的一眾傻眼了,這面纏白繃帶一身黑寡婦衫的女子,將嫉殿抱起來,很「順利」地放回床上時,他們真的都驚呆了。
「這、這、這誰啊?!」
「刺、刺客……?」
「別瞎猜!刺客的話,嫉殿能任她擺、不,能任她抱?看這一身……奇特的造型便知,她必定是嫉殿認識的人。」
底下一陣悉悉窣窣的討論聲。
玄嬰抱人的技巧很勉強,即使她刻意地將就,嫉也是被晃得一個頭暈眼花放在床上,他第一時間伸手撫住那隻沒纏繃帶的左眼,翻身定睛一看,精緻的面頰布滿猙獰:「你……」
「地面陰涼,你傷勢未愈再受凍的話,便會持續癱瘓在床……你不會想這樣吧?」玄嬰打斷他。
嫉妒此刻根本不關心別的事情,他只關心一件事情。
「你——剛才說了什麼?」
嫉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五指掐入她軟綿肉中,他眼底飛快逝過一道陰霾,眼底布滿血絲與恨意,嘴唇也許是因為興奮,亦或是別的快意情緒而微微顫抖,神色可怖。
「你們先下去吧。」
玄嬰任著他的動作沒有反抗,轉過頭對跪在地上的那群人吩咐道。
「那個、個,不知道這位貴人是……」就診的太醫雖然也想馬不停蹄地離開,可眼下總不能不明不白地將人丟下就跑吧。
「我是太子殿下專程派來服侍嫉殿的『特護』。」玄嬰隨便編造了一個身份。
興許是急欲脫手,興許是被駭得心臟快受不了了,那老太醫倒也沒有質疑什麼,便連聲囑咐了一下要事,最近喜聞樂見地帶著一群宮侍走了。
而轉近頭的玄嬰,突然發現她打發人走的這期間嫉妒安靜得……有些不對勁。
沒錯,有些不對勁……
她這麼一想,便看到嫉視線像仇視敵人般盯著空氣某一處,兩道細長蠶眉糾結著,雙唇下意識緊抿著,呼吸一急一緩,一促一遲,且時不時煩中地扭動幾下身子……
她觀察他的神色著實奇怪,轉念一想,他也昏睡了三日,期間一直喂些流質性食物,剛醒來沒多久,按照正常情況下,一般這種時候……
室內一片安靜,只聞玄嬰道:「你……可是要小解?」
嫉身子一震,接著猛然抬頭,但見他不知是氣是急是怒地漲紅了一張漂亮臉蛋,朝著玄嬰嘶聲咆哮:「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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