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 爸爸葬禮上的媽媽(7)
甜橙的香氣從玻璃窗外蜿蜒鑽進來,彷彿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咣啷一聲砸落在弟弟的頭上。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喃喃地吐出一個詞語:媽媽。
不錯,他說的就是媽媽。之前從來沒見過面的媽媽,散著甜橙香氣的媽媽,因為葬禮上的歇斯底里而被人們強行按倒的媽媽,有能力照顧好兒子、卻不知道肯不肯照顧好他的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弟弟說出這個溫暖的詞語之後,自己就被自己嚇住了。他留在房間里,獃獃地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聽著女局長在門外跟人們的交涉聲。他雙手併攏,十指交叉,緊緊地絞纏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骨頭的柔軟,差不多就要掰斷了它們。
最後,在他已經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門被舒一眉輕輕地推開,她穿著米黃色短風衣,咖啡色軟底鞋,帶著揮之不去的甜橙的香氣,面無表地走過來,站在弟弟面前,簡短地說了兩個字:「走吧。」
舒一眉帶走兒子之前,去過一趟海陵路小學,為他辦一系列繁雜的轉學手續。順便,她找了弟弟的班主任,一個胖胖的、在頭上別了一枚淺藍色蝴蝶夾的年輕老師。
有那麼一點點的故意作態,那個女老師手撐著下巴,苦苦地想了很久,沒有能夠總結出弟弟的任何一條優缺點。
「這孩子不引人注目。」她微帶羞澀地說,為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漠視而開脫。
在老師的眼睛里,趙安迪什麼都是平常:成績平常,表現平常,甚至連個頭和長相也都平常。哪怕他有某一個方面比別人突出也好啊,眼睛小一點呢,鼻子肥一點呢,牙齒呲一點呢,這樣就容易讓別人記得住了。可是趙安迪真是沒有。白凈凈的一個小男孩,十歲,上四年級,安靜得像教室里的一把椅子,好事沒有他,壞事更不可能有他。曾經有一次被選中去表演團體操,可是團體中有他存在就顯得鬱鬱寡歡,整體緒「飛不起來」,導演只好撤下了他,另外換上了一個腦袋偏大卻活潑好動的。
女老師惋惜地告訴舒一眉說,那是一次機會,因為團體操上了電視,那可是不容易的事。
從團體操談開,女老師忽然記起趙安迪在學校里好像是有一個綽號的,不那麼好聽的一個綽號,叫什麼來著?噢對了,搬家鼠!「是的是的,就是這個綽號,搬家鼠。」回憶起這個奇怪的名字,女老師顯然有些興奮。總算是有東西可以向孩子的母親交待了。
為什麼叫「搬家鼠」?因為趙安迪喜歡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揀回來往抽屜里放。什麼小瓶子,小夾子,電話卡,廣告畫,用剩的原珠筆簽字筆……有一次還揀了一台被人遺棄的手提電腦,抽屜里放不下,放到班級的「生物角」里,又無巧不巧被檢查衛生的副校長看見,扣掉了班裡一星期的衛生小紅旗。為了趙安迪這個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幾乎每天都有人向班主任告狀,說他的抽屜太臟,影響班容。班主任找他談過兩次話,答應改正,可是總改不了。「是一種癖好,頑症。醫學上大概叫強迫症吧?」
年輕的女老師歪著頭,小心翼翼看著舒一眉,彷彿生怕這個沉重的醫學名詞會嚇著母親。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有個古怪的孩子。
舒一眉笑笑,客氣地跟女老師握了手,說了再見。對於孩子身上的問題,她不置可否,甚至連一點點驚惶不安的神氣也沒有。
舒一眉走了之後,女老師長出一口氣,抬手摸一摸頭上的蝴蝶夾,對辦公室里的同事說:「我跟她說這一會兒話,汗都出來了。她對她兒子好像不怎麼在意哦?」過了片刻,她又若有所思地自語:「不過她的氣質是真好,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也特別。她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話。趙安迪的母親是一個天外來客,從來不到學校,第一次來,就把孩子轉學走了。
可是,如今這個世界,什麼樣的千奇百怪的事沒有啊?女老師說過這話不久,很快便忘記了趙安迪這個學生,以及一個名叫舒一眉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