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回憶島嶼(4)
某一個黃昏,我站在向西的窗前。***遠眺,落霞似火,染紅了西天。隱隱可見布達拉宮雄偉的輪廓。近旁,窗下的路攤,賣一些食品和水果。小販們悠然地坐著,看過往行人。風吹過來,揚起漫天沙塵。腳踏車,紅色計程車,黃包車。街角濃濃的陰影里,幾個紫衣的喇嘛正在化緣。年輕,裸著瘦而細長的肩膀。口裡喃喃念著經文,聲音頓挫抑揚,起伏有致。並不做可憐狀。當你走過並且駐足,他們便齊齊盯著你。目光中似乎有笑意,卻又似乎是空洞的。投下幾枚紙幣,他們並不語,只雙手合十以示感激。
是極塵世的拉薩。
行走在午夜的靜寂街頭。白天的喧囂已然散盡。沿街小販,青稞面和羊肉,黃的酥油茶,燒烤,閃亮的轉經筒。僧尼紫衣飄飄地走過。乞者隱於街角的陰影中,只以散淡的目光看你。快活的黃包車夫,打著尖利的口哨,呼嘯而來。一切歸於沉寂。
街燈或明或暗,如神秘的窺視者的眼睛。那些古老的窗,隱沒在黑暗中。窗腳的盆花,紅色,粉色,或白色。白日里花瓣上塗滿陽光;夜晚則沉靜地思索。我看不到它們的身形,唯有暗香低低浮動。那緊緊扣住的門扉,斑駁破舊的石牆,窄窄的石板的巷子。通向一種生活。別樣的生活,包含了神秘和靈性在內的。我可以抵達,卻永遠無法觸及到它的深處。
偶爾,深巷中傳來犬吠。我漫無目的地遊走,如失去靈魂的魚。人在某一個時刻,一定要迷失自己的。月華如練,清輝萬丈,空氣質樸而乾淨,不含任何物慾。這樣的午夜。任思緒信馬由韁地遊走,縱橫四方。我所曾經的種種人事,那一刻卻沒有絲毫想起。沒有了前塵和來生,我竟渾如一滴水,溶解消釋在了月光里。不遠處,布達拉宮千年的酥油燈,仍將熄而未熄。
並沒有像其他的旅人一樣匆匆去往其他地方。我只在大昭寺旁的廣場上晃來晃去。或者沿著拉薩河走路,走到距離城市很遠的地方。再折回來。在西藏的旅行令我的精神生某種變化。在高原陽光直接而浩蕩的暴晒下,我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某些東西,那是我遺失已久的,如同前生。生命是一場幻覺,旅行也是,它製造假象,讓人活在自己的幻覺里。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可以始終生活在別處,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往前,永遠不再回頭。其實,翻過山的另一面還是山,穿越過沙漠的另一面現的也依舊是沙漠。旅行追尋,也是逃避。若干年後我才明白。以為自己獲得解脫,其實是陷入了另一個執著。這是一個始終矛盾的命題。但我們仍舊會執意行走,如同宿命。
熱愛旅行的人,卻是註定了內心的孤單。
6無論我去到哪裡,父親從不知曉。
一直溝通甚少,也從未得到過他的一句誇讚之詞。知道他對我寄予了厚望,卻始終不知道那厚望到底是什麼。不願意跟他溝通,吃飯時甚至懶得理會他。只會悶頭往碗里夾菜,然後匆匆離開餐桌。一直覺得,他給了我肉身,但在精神層面上,對於如何成為一個男人,卻從未給過我引導。他是缺席的父親。我只有從尼采叔本華佛洛伊德榮格那裡尋求零星的理論碎片,以求得支撐生命成長的依據。
嚴重的酗酒終於導致他小腦萎縮,出現了幻聽和幻視。這距離他退休已有幾年。他開始生活在自己製造的臆境里。長篇累牘的臆語。某一天,他或說自己看到了一條黑色斑紋的大蛇纏繞在一根木頭柱子上。又或在陽台上狂亂吼叫,說有人拿著刀在追殺他。意識失控,全然是瘋癲的狀態。
他終於被強制送入精神病院,注射了鎮靜劑後方安靜下來。醫生說,他必須馬上接受酒精依賴症的治療。有將近六個月的時間他要在精神病院度過。父親入院的第一個晚上,我在醫院陪床看護他。注射鎮靜劑后,他沉沉睡去。我躺在地板上,聽到他出勻稱的鼾聲。空氣中混含著福爾馬林溶液、消毒水和刺鼻的尿騷味,偶爾能聽到其他病人磨牙聲,或者囈語。只覺是身處在一個怪誕的夢裡。命運如此乖蹇,你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麼。如同一個擺渡者,我不知道哪裡是可以止息停靠的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