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生死死(3)

3.生生死死(3)

他曾經告訴過我遇事要堅強。***但這一次,他把自己打敗了。

站在火化爐前,我想象著烈焰如何漸次在他的身上燃燒。燒毀那口薄薄的棺木,燒毀棺木上的綠色花紋,然後,燒毀他的嶄新的灰色中山裝,燒毀他的白色襯衣,燒毀他的皮膚,他的毛,燒毀他的胸膛,他的胳膊,他的雙手,他的腰身,腿和腳,燒毀他的性器官,他的內臟,他的停止流動的動脈,靜脈和萬千條毛細血管。水分和淤塞的血液,膽汁,精囊里的精液,連同體內貯存的酒精,一併乾枯,蒸。燒毀他的夢想,他的期待,他的歡樂和悲傷,他的驕傲與困頓,他的百般記憶,以及他的孤獨與幻覺。統統不見。

煙。消。雲。散。

我只覺周身是徹骨的冷。

4出於慣性,下班之後,如果沒有約敏,天熙還是與澤在一起。

儘管知道,分開是早晚的事。他不知道如何描述兩人的關係。也盡量避免去想象。

澤對他講述自己的若干事。他只是用心聽,並不做任何評判。他自己的世界尚有著不為人道的傷口。況且,那些事,與死亡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只有疾病和死亡,最能令我們獲知生命的真相。我們沉醉於虛幻,並且自以為強大,其實不堪一擊。有時,他注視著澤的俊朗面龐,會問自己:澤喜歡自己有錯嗎?似乎沒有。那麼,他自己離家來到北京有錯嗎?似乎也沒有。但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沒有答案。

5天熙,最近我總是懷念小時候。

有一年的清明時節,按照習俗,我們去郊外給爺爺上墳。那時父母還在一起,我們一家人和家族的親戚。半夜時分,大人們在墳前的祭台上擺滿貢品。水果,葷菜,素菜,以及斟滿白酒的杯子。田野里一片肅靜。那時會覺得有些害怕,只有緊緊牽著爸爸的手。擺好祭品,便遠遠地離開,躲進車子里。讓先人們安靜地回來享用祭品。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還在回憶。四月份,春風裡依舊帶著涼意。我躺在爸爸的懷裡,大人們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裡一閃一閃。我嗆得喘不過氣來,把頭伸出窗外。看到了滿天的星星。看不到起伏的山巒,看不到沙漠和戈壁灘。只有藍色絲絨一般的夜空和鑽石般的星辰。銀河如同一條細長的錦帶,密密麻麻的星辰鑲嵌在它的上面,輝煌而瑰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若干年,只是印象實在深刻,所以至今仍然記得。

天熙知道澤的故鄉在甘肅。曾經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鎮,位於河套平原上,經濟繁盛,商旅往來。但是在歷史演變中終究漸趨衰落。那裡距離敦煌不遠。天熙曾經想要去莫高窟。看那些壁畫,佛像,石窟,經卷。去看玉門關的殘跡。然後取道茶卡(查地圖)到甘南藏區,去拉卜楞寺,並且拜訪一位以畫唐卡聞名的上師。但是因緣附會,一直沒有時機成行。

可是澤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講到這些。天熙並不喜歡聽到類似清明這樣的字眼。清明總是與悲傷連在一起。他只有一次回鄉下看望過父親。從北京出,舟車勞頓,在一個黃昏回到位於黃河岸邊的家鄉。他住在一家靜僻而簡陋的客棧,沒有打擾家族的親戚。悼念其實是一個人的事。夜裡,他躺在冰涼的硬板床上,輾轉反側,徹夜未眠。這是父親的家鄉,也是他到家鄉。村子里有夏天開滿荷花的池塘,院牆裡面種了棗樹,種滿果樹的園子,連同商店,肉鋪,郵局,和一家小小的醫院。村民現在依舊看露天電影,每五天還是會有一個熱鬧的集市。有些事變了,有些沒變。人們在這裡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不管外部世界如何變化,他們照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種,夏忙,秋收,冬閑。有的直至終老,也不曾離開。而離開的,又會以不同的形式回到這裡。

早晨5點鐘起床,天色還是黑的。村莊尚處在凝固的靜默之中。他摸索著穿好衣服,走出院門。判斷著方向,向著村子的南口走去。穿過一條寬寬的馬路。越過一大片棉花田,褲腿被露水打濕。遠處是一個木材加工廠,有明亮的燈光。工人在做工,傳來機器的不斷轟鳴。他踩著鬆軟的泥土,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看到父親的墳。他同家族其他去世的人埋葬在一起。應該不會孤單。墳頭上壓著黃紙。他跪下來,趴在墳前,給他磕頭。並且長跪不起。他不敢大聲哭泣,怕打擾他的安靜。只有默默地流眼淚。無聲抽泣。只有在此刻,他才可以暫時逃避現實,做一個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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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星空下:尋找世界上另一個我(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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