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賣驢(1)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促使孫三老漢最終下了決心:「賣驢!」
那天,他給收購站往縣城送貨。交完貨,又給人代買了東西,便趕著大青驢急忙往回返,離家還有六十里,一會兒也松不得。
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四更起床,五更上路,加上剛才買東西爬了幾個樓,沒出城,就覺有些困頓。他迷迷糊糊往前趕,出了城,路上行人銳減。他想,離下路還有好遠,反正是輕車熟路,索性睡上一陣,於是跳上車,懷抱鞭子,和衣躺下,任憑大青驢嗒嗒地踩著路面往前走。
說來巧,前頭不遠,有人趕一頭草灰驢,拉一輛躺著死人的平板車,奔郊區火葬場。車兩旁,幾個護葬的男女正哽哽咽咽。
大青驢看見異性同族,頓生痴,也不管去得去不得,加快步子一路尾隨,直奔火葬場去。此時,孫三老漢大夢沉沉,睡意正濃。
火葬場院子里,已有幾位死者,分別躺在軟床、擔架、平板車一類物件上,排隊靜候。死者的親屬們面色陰鬱,三三兩兩,或蹲或站,冷冰冰地看著這一簇新來的人馬。
大青驢拉著孫三老漢,緊挨灰草驢那輛車,也規規矩矩地挨上了號。
大約是兩輛車同時來到,使人誤解一家死了兩個人。於是,一些人同而又好奇地圍上來,先是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而後終於有人話:「一家的?」
前車有人搖搖頭,沖大青驢這邊一努嘴巴:「半道跟來的。」
大夥更覺稀奇:后一輛車既無趕車的,又無護喪的。有幾個人壯起膽子,悄悄圍上了孫三老漢,探頭細看:此人面色紅潤,神態安詳,哪裡像個死人?再一聽,鼻孔呼呼有聲……霎時,人們像大白日見鬼,毛骨悚然!咂著舌紛紛退後,真不知眼前出了什麼事。
大青驢不知是被驚嚇,還是責怪人們輕薄了自己的主人,於是不平則鳴,一聳鼻子,「啊哈啊哈」地大叫起來,引得另外幾頭毛驢一齊共鳴。一時驢聲大作,靜穆的火葬場彷彿成了驢市。
孫三老漢猝然驚坐起來,不知出了什麼事。他揉眼一看,這是哪裡?一群人圍著自己:驚、窘、奇、怕,一人一態,有人手拿架勢,好像隨時準備逃跑。他定定神再看,這才現是到了火葬場。孫三老漢激靈打個寒戰:我的爹!可拉到好地方來了,一圈人這麼看,是當我「炸屍還魂」哩!
孫三勃然大怒!跳下車就要打驢,又想:不妥!還是先離開這塊晦地。他圈過牲口,頭也沒抬,打一鞭衝出門去!
這種事要放在別人身上,不過是個笑談,但孫三老漢卻把它看重了。他認定,這件事正好應驗了自己多少天來的一樁心事,是個極不吉利的徵兆!
要說孫三有心事,一般人不會相信,大夥都知道,這兩年他給收購站當腳力,掙了一筆錢,加上隊里實行責任制,老伴做家務,兒子閨女頂趟幹活,分配好轉,兩下一湊合,光景大變。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裡。因為他至今不敢斷定,家裡富了是福還是禍!儘管一家人掙的全是血汗錢。
單說孫三老漢當腳力吃的苦,就決非常人可比。
孫三的家在老黃河沿上。這一帶是三省交界的窮鄉僻壤,上級管顧不周全,莊稼沒種好。倒是一種叫「沙打旺」的茅草特別茂盛,黃河故道里裡外外全是,一望無邊。庄稼人也像這耐貧瘠的茅草一樣,具有在困境中求生的能力,家家都養了許多羊。人們除了種地,就是放牧。每逢夏秋季節,藍天之下,風吹草低見牛羊,頗有塞外風光。養羊所得,成了農家生活的重要來源。
上級在這裡設了收購站。收購的羊皮、羊毛等農副產品,積攢多了讓汽車拉走。可是收購的活羊卻不能存留。每日五至七頭,上級派汽車不值得,很需要雇個腳力,隨收隨往縣城送。這叫公家運輸的一種補充。
按說,腳力掙錢較多,應當好找,其實卻不然。一來往縣城一趟往返百多里,起五更睡半夜,天天如是,一般人吃不了這個苦;二來莊戶日子瑣碎,極少有人能脫開家務常年外出;還有條更頭疼,這裡偏僻,買東西不方便。有人進城,東家要扯幾尺布,西家要捎幾斤糖,生產隊買水泵、化肥等物資,有時也讓代捎。一二百戶人家的村子,這類事天天都有。乾脆,不掙這份錢,也不勞這個神。尤其前幾年「大批促大幹」的時候,收購站的老腳力孫三老漢,被定為「自分子」后,更沒人敢接這個活了。有力氣哪兒不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