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習慣死亡 第一章(10)
你們攜手離去,在皮座上留下你們灼熱的體溫。
接著,你們來到一處廉價而乾淨的小旅館。下車的時候你聽到海的聲音。可是門前幽暗的燈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氣氛更加神秘。你想象那門前的一對燈是十九世紀的。
不用問,這家旅館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種斤斤計較的經驗篩選的。和她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會覺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複雜,全需要算計,而她又有能力把複雜的生活變得極為簡單。
取了鑰匙,你們向預訂的房間徐徐升去。在電梯中,當著給你提箱子的旅館僕役,你們就偎在一起。在嵌進牆壁的鏡子中,你看見你的手摟著她豐滿的腰肢。
進到房間,所有的物件都彷彿善解人意,那張kingsize大床和她一樣地在等待著你。紫紅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絕在外面。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絲毫不會感到那顏色的喧鬧。兩朵紅玫瑰插在床頭的白色細頸瓶里,一下子使房間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屜和斗櫃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種佔有感。在祖國或在異國都無所謂,只要有她在,腳下就是你們的土地。你們平靜地脫了衣服,一切要說的話都已說過。你還仔細地把褲縫抻齊掛進壁櫃里。你們平靜地沖了澡。她在浴室的時候,在撩動人心的噝噝的水聲中,你平靜得甚至重溫了一遍日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幾個明早必須通話的電話號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其中一個電話號碼還是靜慧的。
然後,你們彷彿是廝守了多年的夫妻,在縱前的一刻還保持著一定距離地安穩地躺在床上,只是用手指纏繞著手指。你們故意地要將對方的**折磨得無以復加。**和酒一樣,存在的時間越長越濃烈。直到你們都感覺到生命在軀體里急不可耐地要迸裂開來,借著美國人蓋起的一片屋頂,你才翻過身去吻她激動不已的胸脯。
當你現她的眼睛又充滿恐懼,用全身心迎接即將到的**,而你也感覺到槍口正對著你的腦袋因此更加奮進的時候,也許你會想到儘管有槍口對著你而命運畢竟對你不薄。
他從浴室出來,點燃一支煙踱到窗前。
喬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從這裡可以看到半箇舊金山。舊金山之夜璀璨得完全是脫離了現實的謊,連月亮也塗上了非自然的色彩。但他已把小樹林上面那輪圓月忘卻了,他的眼睛在半箇舊金山上遨遊,只看見無數的車燈像流螢般亂飛。窗外的燈火全都有音樂伴奏,即使他聽不見他也能夠想象。閃光的急驟的鼓點使他的心肌顫抖。帶著中國人經常懷著的惶恐,他不由得想起如果來場革命,來次地震,來場戰爭,西方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看見自己的臉在玻璃窗上。他的臉上有幾十幢燈光通明的樓廈。數以萬計的人在他的臉上瘋狂:跳舞喝酒**。如果他把他的臉移開,所有的樓廈和癲狂的人們都會在一剎那間崩潰。
他知道秋天正在降臨。但大洋這邊的榆葉尚未泛黃。近處,明亮的街燈照著坡下一叢舞台布景般的綠樹。枝葉凝然不動,而翠綠的生命正在燈光中無聲地消融。
一個穿花格襯衫的老頭牽著一條其大無比的狗向這邊走來。他看見那閃著銀光的頭,像在綠樹叢中的一朵小白花。大狗張開嘴蹲下後腿,接著咂咂大嘴享受著拉屎的舒服。老人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他的狗,狗和老人在安詳中交流親熱的目光。在喧囂的城市中居然有這樣寧靜的一角。這一小小的舞台場景彌散出的凄涼的幸福,宛如茸毛一般撫平了他莫名的煩惱。他驀然悟到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再不可能是其他模樣。你不能對世界估計過低,也不能對世界有所期望。
但是你還是不甘心。你現自己不論是在家裡在案頭在路上在天空,都無時無刻不在諦聽她的沉默。你經常在自己的眼皮上在噴嚏里在任何一處肌肉的跳動中尋找她對你思念的神秘的反饋。她有時冰涼有時溫暖的皮膚總粘在你的手指尖上,不管你在觸摸著什麼。
有一次在夢中你看見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懷疑幾天以後接到她的信中所報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