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習慣死亡 第二章(6)
然而你記住的只剩下了她離你而去的背影。***
她推著那輛為你所熟悉的女式自行車孤獨地走在曠野間一條坎坷的小路上。那是彼得堡與西伯利亞之間流放者常走的符拉基米爾大道。在她前面五十裡外的失去了城牆的y市隱在夏日迷濛的氤氳之中。她的身後只有歌聲和水又如一條顫動的飄帶。你一時看到了她的纖小無助曾想撲過去將她擁進懷抱,但最後殘餘的羞澀又拉住你的腳步。你向空中彈了兩滴清淚便急急忙忙解開她帶來的提包。
你一面嚼著麵包一面看著她逐漸小了下去。你充實了你的胃卻失去了她對你凝眸的目光。
這樣,她永遠只將背對著你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濛的遠方……
你一定要沿著這條小路去尋找。如果失去對她眼睛的記憶你便如同一塊從天外偶然掉落在這個地球上的無生命的隕石。她是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正如你在奧克蘭機場把她的眼睛當作東西兩半球的聯繫一樣。天啊!)這個世界儘管骯髒但有了她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使你還有生活下去的興趣。你裹著一身風沙投入她的葯香,你要向她訴說你後來洞悉了她的眼睛。
他不能再在舊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還沒有睜開眼睛便做了這樣的決定。
隨後他獃獃地坐在床上。陽光偷偷地從窗帘的縫隙中潛入,黃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黃。
他忘記了昨天那一場雨究竟是下了沒有下,模糊地記得他曾見到一輪變了色的月亮。可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瀝的雨聲滲入他夢與非夢之間的空隙。他覺得滿嘴苦澀,和昨天的聯繫唯有未醒的宿醒,其餘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後去了。
記憶蒙上了一層紗幕,往事恍恍惚惚。
酒瓶已經空了,世界消褪了透明的琥珀色變得如許蒼白。門上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原來是老的小狗弗雷頓蹲在門口,仍然用昨日那種憂傷的眼光凝視著他。他取下它頸圈上掛著的一張紙箋。女主人告訴他她去了市場,中午以前回來,早飯已經擺在餐桌上,並問他昨夜可睡得好。
他記起昨日在晚餐時靜慧告訴他,就是因為弗雷頓——這條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紐約和喬住在一起,弗雷頓不適應美國東海岸的氣候,一到紐約就氣喘咳嗽。這樣的「夫妻兩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覺得他現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
在沖澡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還沒有回來乾脆直接上機場?他不想再見任何熟人也無法向女主人解釋為什麼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細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膚近於愛撫。既然已經被可愛的女人拋棄或者說既然已經拋棄了所愛的女人於是只剩他自己。他驀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覺。不知她的夢會不會給她某種暗示:她的丈夫是如此地荒唐。
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國所有重大社會問題中的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進程造成了眾多命運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於已喪失了對幸福的感覺;她的不幸在於她不理解曾幾次瀕臨死亡的男人,不善於用女性的手把他靈魂的碎片一塊塊貼在家庭的牆壁上;他要的是一個母親而她卻只能充當一個「同志」,於是他只得四處亂飛去尋找。她給他最大的好處就是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戀時沒有內疚感。這樣,他一面擦拭著浴液下的皮膚一面覺得他在這個荒唐的世界尚屬正常。他無法拒絕外部世界向他伸過來的各種各樣的刺激如同一個不善於潛泳的人在海底無法躲避章魚觸手的吸盤。既然命運如此擺布他他也只好索性將自己交給命運。他忠實僅僅是因為沒有機會;他不忠實僅僅是擁有機會。
這樣想著他又覺得東西兩半球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同,世界完全是一個統一的世界。
從澡盆里爬出來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他似乎覺得自己又純潔得有如嬰兒。這時他感到他胸中有愛的衝動猶如恢復疲勞后**非要自行勃起一樣。一時間他又以為世界絢麗得可愛他非要愛所有的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