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委屈,便哭出來吧
季昌寧將李寰餳塞進嘴裡,含著糖,葯瞬間被化解,滿口都是甜味。
他緩緩抬起眼眸,神色間滿是愧疚,為今晚對裴書臣所言而心生悔意。
「您……」
「嗯,說。」裴書臣在想一會兒,該怎麼跟季昌寧好好談一談。
聽見季昌寧喚他,也只是淡淡回了聲。
「我當時預感到自己可能會昏過去,心裡只想著不要給您帶來麻煩,只想快點離開。」
「所以才說了那些難聽的話,想讓您厭棄我,放我走……」
「就為了這,你便故意說那些話來氣老夫?」
裴書臣皺起眉頭,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是,對不起。」
「幼稚!」裴書臣瞪了他一眼,「你說一句,身體受不了,老夫能不讓你休息么!」
能吧,以前說過一次,結果裴書臣把他丟雪裡,赤膀罰跪了一夜。
裴書臣見他不語,也猜到他大約是又想起從前。
「人需揚帆向前,莫讓往昔絆住明天。」
「說這話,總覺得會讓你委屈,但前路還遠,若是此刻便停下,你真的甘心嗎?」
季昌寧低頭笑了笑,等再仰起頭看向裴書臣時,並沒有回答裴書臣的話,更多的像客套話一般:
「您這些天給我講的知識,讓我受益匪淺,我真的學到了很多。」
嗯?
裴書臣是誰?
他能聽不出來季昌寧的逃避?冷冷哼了一聲:
「學到不少……老夫看你什麼都沒學會!」
「是我愚笨。」
還敢在師長面前玩這樣迂迴戰術,裴書臣根本不慣著他,上前幾步,直接揪住他的耳朵:
「季昌寧!你看老夫現在有空跟你打太極么!」
耳朵被扯得生疼,「您說過我不認師門之前,不會罰我的。」
裴書臣鬆開手,冷睨了他一眼,「你皇祖父賜給老夫的打龍鞭,有鞭策天子言行舉止之權,怎地?」
「老夫打不得你!」
就知道……是這樣,季昌寧從前便聽朝中老臣議論,裴書臣像只老狐狸,沒一個人能從他手中討著好。
「編排我什麼呢!」
「不、不敢……」縮了縮腦袋。
裴書臣恨鐵不成鋼,忍不住揮手拍了一巴掌,只是沒在打臉上,落在了季昌寧肩膀上。
「你從第一天來找老夫,老夫讓你遵守的規矩是什麼,給老夫背一遍——」
「不得隱瞞、不得硬抗、事無巨細,皆可商討。」
季昌寧心裡咯噔一下,微微嘆息;「您都知道了。」
「不然呢?等季祈永登基,你成先皇的時候再知道?」
裴書臣深吸一口氣,剋制一下!
破孩子!明知故犯!
他無心在這個時候凶季昌寧,手掌一揮,指著季昌寧:
「背!什麼時候讓你停,再停!」
「是——」
裴書臣煩心,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耳後是季昌寧不斷的背誦聲,眼前是點點星光綴滿了天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心頭的煩亂竟莫名減輕幾分。
只是他有心要罰季昌寧,便沒有著急讓季昌寧停下。
大約有一刻鐘,才轉過身去,盯著季昌寧,冷冷地說:
「背夠了么,知道錯在哪裡了嗎?」
季昌寧抿著嘴唇:「知道。」
擠牙膏似的,裴書臣看他面色緩和一些,想來是藥物起了作用。
「為何欺瞞。」
欺瞞……如果這也叫欺瞞,那他這二十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不是嗎?
季昌寧深吸一口氣,他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要趁早說清楚的好。
一直這樣拖下去,其實對誰都不好。
他整理好心情,笑了笑:
「裴老,這種行為,對您其它弟子來說,確實是欺瞞。」
「可我習慣一個人解決,以前也是這樣的,只是您以前沒注意過我,所以不知道而已。」
季昌寧實話實說,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刺傷人的話,真正刺痛的話,他又不是沒聽過。
「裴老,您如今這份彌補往昔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接受與否,難道不該先問問我嗎?」
季昌寧微微皺眉,眼神中帶著一絲倔強與疲憊,直視著裴書臣。
「總不能,我這一生,您厭棄的時候,便將我傷的體無完膚;您興緻來了,教導、疼愛一番,便讓我對您立刻原諒。」
他輕輕搖頭,苦笑了一下。
「說實在的,我們都心知肚明,最開始我的師父應該是您的師弟。」
「但父皇為了牽制您,強行將我寄養在您膝下,我不後悔成為您的徒弟。」
「可也僅僅是不帶著怨念罷了,談不上什麼感恩戴德。」
季昌寧微微仰起頭,目光有些空洞地望著遠方,陷入了回憶。
「若重來一次,我有選擇的權力,您和程叔兒,我會選擇誰,不言而喻。」
注意到裴書臣面色不好,季昌寧還是收斂了些:
「破鏡重圓?那只是話本子上的戲碼,您在我心口上、身體上劃下的,那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痕。」
「它們真實存在著,永遠都無法泯滅。」
說到這裡,季昌寧抬起胳膊,將袖口往上卷了卷,露出一道醜陋的燙傷痕迹。
疤痕顏色比他的肌膚略淺一些,已經徹底痊癒,可看上去仍舊猙獰不已。
「您還記得這個傷怎麼來的嗎?那一年,我在書房中做功課,因為將韻寫成運,您隨手將油燈揮向我。」
「滾燙的油燈,傾灑在手臂上,火辣辣的灼燒感,至今都清晰可見。」
「我身上數不盡的傷疤,皆是您賜予。」
「戰場傷不了我分毫,可您讓我傷痕纍纍。」
「您覺得,我現在原諒您的幾率大嗎?」
平靜的語氣,就像是路人甲在訴說著過往人生經歷。
他曾一心敬重的師父,親手將他推入深淵。
他付出十多年的努力,只想換師父的一句認同,一視同仁。
可是呢?
裴書臣不喜,他便要背負污名;裴書臣不喜,他就要被區別對待二十年;裴書臣不喜,他便要打成喪家之犬……
「裴公,我也曾努力想做您的徒弟,可我太愚笨,總是達不成您的要求……」
季昌寧笑了笑,自嘲似地搖了搖頭,眼中有淚水隱忍著未滴落:
「您說裴府是避風港灣,可它何嘗不是我的煉獄場?」
說到最後,許是今夜的糖果太甜,又或是病痛傷的他,有些控制不住。
苦埋二十多年的眼淚,終是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那滿腔悲涼,終於在那一刻盡數抒發出來。
他看著裴書臣,滿含淚水的眼睛里,倒映著老人的身影,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師父——」
兩行清淚從眼中滑落,季昌寧輕聲哽咽:
「在我被皇兄算計下獄,奄奄一息之際;在我出征外域,傷痕纍纍之時;再被您懲戒,丟掉半條命時……」
「我也曾幻想過,您一定會來救我吧。」
「可是……沒有……」
「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