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衣卜不解幻夢
是夜,龍丘城,大司農府。
燭光下,是張繼滄桑的面容。
書案上的燭火顫動著,跳躍著,在老人迷茫的二目中倒影出一團小小的光。
三朝老臣的他早已把官場上的事看的很淡,若是自己能更隨性一點,可能在四年前就已經辭官不做告老還鄉。畢竟這些年的積蓄,回老家弄個衣錦還鄉子孫滿堂,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自己為什麼會留下呢?
張繼自己也說不清。在百官們的心中,似乎需要有這麼一桿旗,在百姓們心中,似乎需要有這麼個念想,在所有人心中,似乎需要有這麼個信仰。否則,這天下就完了。
而現在,是到了把這桿旗交出去的時候了。
忽然,老人似乎是重重下了什麼決心,他的眼神也隨之變得清明透亮。
他提起筆,展開一卷空白的書簡,用輕輕顫抖的雙手,開始奮筆疾書。
不一會兒,書信便寫完了。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點了點頭。
張繼站起身。他一個人拖著佝僂的身子,邁著略微蹣跚的步伐,走出書房。他屏退了家人,獨自轉過迴廊,來到後院。
大司農府的後院不大,也談不上奢華。白色的小石子鋪滿彎曲的小徑,有文竹種於小徑的兩側,倒也算是茂盛。月夜下,老人獨自沿著七拐八彎的小徑,穿過石山,來到小徑的盡頭。
小徑的盡頭,是一汪清潭。潭水清澈見底,上面漂浮著幾片荷葉。月光穿過荷葉的間隙,投下幾縷清光。
潭水旁,正坐著一名身披青灰色長袍的男子。男子懷抱一支長戟,眼神睏倦。他的頭不住的歪倒,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戟桿上,復又不住的驚起,一臉的昏昏欲睡。長戟朝天,上面正挑著一張白布,白布的一面上題著:
「公買公賣,泄露天機。」
「柯公,老朽想請你送一封書信。」
張繼對著男子深施一禮,拱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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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繚繞之中,是一片骨白色的沙海。沙海無邊無垠,蔓延在天地之間。
而在沙海的正中心,卻聳立著一座巍峨燦爛的金殿。金殿看上去竟似乎是由黃金通體打造而成,飛檐翹角彷彿一隻展翅而翔的金鵬,雕樑畫棟上盤著無數只栩栩如生的巨龍。金芒自金殿閃耀,散發出無比神聖的威嚴。
而此刻,金殿的大門轟然間洞開,從門裡竟急跑出一名神情焦急的男子。男子火紅色的頭髮在風中四散,眼神凌亂,透出心中的自責與不安。
金殿的門口處,躺倒著一名女子。女子一身白衣,背後生著一雙銀白色的羽翅。
「娜塔莉斯!」男子驚慌的吼叫著,他將地上的女子抱在懷中,悲憤的大吼。
「對不起,還是驚擾到你了...」女子輕聲呢喃著,竟已是氣若遊絲。
「娜塔莉斯!是我錯了,我不跟你比了,我們不要再比了,可好?」吼叫著,淚水順著男子的眼中奪眶而出。
而女子的臉上卻浮現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不,這樣也挺好。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裡...」
聽了女子的話,男子卻一個勁兒的使勁搖頭:「不!這裡就很好,娜塔莉斯,這裡就很好!因為...因為...」
這時,男子的話卻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到女子的身影正化作一抹銀色的光芒,越來越輕,越來越淡。
女子抬起手,她的指尖輕輕劃過男子的側臉:「軒極,幫我照顧好,那個世界...」
說完,女子便化作一團光芒,再也消失不見。
「不!」望著空空如也的雙手,男子猛地發出一聲咆哮:「因為這裡,還有你啊!!!」
隨著男子震天的一聲怒吼,那奢華燦爛的金殿竟四分五裂,於轉眼間崩塌!金殿的殘片四濺而出,化作一道道金芒,散射入沙海上的虛無之中。
而此刻,當再定睛看去,金殿的廢墟之上,竟高高聳立著一支金色的巨鍾。
金鐘分四面,繁複的花紋沿著金鐘的四壁蔓延,花紋兩側鐫刻著神秘的符文與圖騰。
一面的花紋忽而硬朗忽而妖柔,是風。
另一面卻是含苞怒放,是花。
一面的花紋忽而輕盈忽而凌厲,是雪。
另一面卻是銀輝滿地,是月。
咚!
一聲巨大的鐘聲傳來,震耳欲聾,驚得韓冰猛地睜開雙眼。
竟是一場幻夢。韓冰揉揉眼睛,長出了一口氣。
此刻的他正躺在一架馬車上。說是馬車,其實也就是馬拉著一張帶輪子的木板,在上面再鋪些乾草而已。自龍殤湖登岸以後,韓冰就隨鄭乾虎營為先頭部隊,一路挺進到了這裡。據斥候的情報,這裡已經是龍丘城的南郊了。
陸路奔襲是虎騎的拿手本領,卻不是韓冰的長項。若不是找來的這輛簡易馬車,韓冰早就不知道被甩丟多少回了。
此刻正是正午午時,也不知是因為這大霧的天氣,還是因為剛才的夢太過逼真,韓冰總覺得胸口悶悶的。他坐起身,馬車此刻已經被拴在樁上,身邊是正忙著紮營的虎騎士兵。
「午睡得可安穩?」正指揮虎營調度的鄭乾走過來,狠狠拍了下韓冰的腦袋,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安穩的很!再多跑一天,大爺我的身子骨就要散架了!」韓冰沒好氣的答道。
說著,他手搭涼棚向北望去,視野里,仍舊是大霧瀰漫,龍丘城巍峨的城牆影綽綽的,好似一隻沉睡的巨獸蟄伏於混沌之中。
「喂,煙鬼,這已經是幾月了?十一月了吧?怎麼還是這麼個鬼天氣?」韓冰忽然皺眉問道。
常理來說,十一月已經算是入冬,眼前的天氣雖說不上悶熱,可卻絲毫也感受不到什麼寒意,空氣中潮膩而煩悶。
一聽韓冰這麼說,鄭乾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一說這個,前兩天老柴頭倒是給你家乾爺帶來個口信。」
鄭乾所說的「老柴頭」,指的正是在草芷農莊負責糧草總調度的柴萍。
「他說啥?」韓冰隨口接道。
「他說...」說著,鄭乾的臉上透露著些古怪:「他說最近天氣反常,估計是接下來半年都不會下雨了。」
「啊?」韓冰不禁瞪大了眼睛。
鄭乾不由得苦笑道:「你家乾爺和你想的一樣,本以為這一路以來,接連不斷的大霧和潮悶只是咱們運氣不好正好趕上了而已。可其實根本不是,整個青州都這樣。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季節被攪成了一鍋粥...」韓冰低聲嘀咕著,眉頭鎖成一個結。
向空中望去,太陽被大霧遮著,顯得有些朦朧。而在太陽的旁邊,竟又是一顆明亮的光球。
那居然是月亮嗎?這日月同輝...是不是也未免太誇張了點...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身旁傳來許奎悶聲悶氣的聲音:
「乾爺,營門外來了個怪人,說是送信的。」
「哦?怎麼個怪法?」鄭乾挑了挑眉毛。
「嗯...扛著桿長戟,挑著塊白布,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還沒等許奎說完,韓冰便一骨碌滾下馬車。
「快帶你家乾爺去看!」鄭乾緊走兩步,聲音里是難掩的興奮。
......
當鄭乾和韓冰一邊一個,幾乎是抬著送信的青衣卜士一路小跑著衝進帥帳的時候,營中的虎營士兵紛紛投來狐疑的目光。
「老柯...你和你的大戟加起來...真的太重了...累死大爺我了...」韓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哈哈哈老柯你看上去比之前精神多了嘛!」鄭乾大手一揮,吩咐許奎去取些酒水來,準備就在帳中置上一桌酒宴。
許奎愣了半天,嘟囔了兩句,隨後只得下去照辦。
「兩...兩位客官...本尊認...認得你們嗎...?」柯白此刻卻是滿臉的驚疑,他渾濁的雙眼大瞪著,彷彿是想從面前二人臉上尋找些記憶里的蛛絲馬跡。
「哎呀你不記得無妨,不記得也無妨。今日我們一醉方休!」鄭乾哈哈笑道。
在鄭乾和韓冰的熱烈邀請下,以及虎營眾將士震驚的目光中,一桌簡單的酒宴便在先鋒營的帥帳里擺開了。
「奎爺,這是來的哪路神仙吶?」帳外,一名小校悄悄碰了碰許奎的胳膊。
「你家奎爺也不知,快忙你的去!別瞎操心!」許奎瞪了瞪眼,小校吐了吐舌頭,便一溜煙的逃走了。
帳中,鄭乾卻顯得很高興,他舉起碗酒,向柯白敬道:「老柯,好久未見,不曾想居然在城下相遇,這下兄弟們就真的齊了!」
可柯白舉起酒,卻只能不好意思的笑笑,靦腆道:「兩位客官...不...不好意思...本尊...記性不好...經常記不住事情...也記不住人...若是...若是曾經的好友...本尊在此...賠不是了...」
「哎呀無所謂無所謂,有你就行!」韓冰擺著手,也是一臉歡喜的樣子。
於是柯白便真的放鬆了下來。他模糊的記憶里裝不下太多東西,所以他不敢睡,他怕一覺睡下去,就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所以他卻也更在乎眼前,他知道二人的真誠,是無論如何也裝不出的。
上次這麼輕鬆...好像是在草原上吧...
柯白瞪著渾濁的雙眼,努力思索著。
「哦...對了...」等喝了幾碗酒,柯白這才似乎想起來此行的目的:「差點...差點耽誤了大事...本尊這次來,其實...其實是受人所託...來送書信的。」
說著,柯白從懷裡掏出一支書簡。
「哎呀喝完酒再說,管他娘的!」鄭乾仰脖灌了口酒道。
「不...使...使不得...使不得...」柯白連忙擺手:「這...這好像挺...挺重要的...要不...你們先看看?」
「那先給本大爺我瞅瞅吧。」韓冰伸手,接過了書簡。
書簡上的墨色很鮮亮,字體也很工整,只不過在些許筆畫里,微微有些顫抖。
「老朽張繼,現於朝廷任大司農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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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扶帝篡位,得國不正,天下已皆天怒人怨。江漲湖淹,青州水患連年。而今不僅婉珠城沒,甚至泰津壩垮,海水倒灌。此天災,亦是人禍。時流民四起,民不聊生,臣之過也。
然國賊把持朝政,禍亂朝綱,百官卻多是有心無力者。朝廷昏庸,老朽雖已風燭殘年,卻被百官錯而擁戴。時至今日,得龍虎之子,天命所歸,朝廷終見曙光。是以,老朽願將百官託付,乃百官之幸也。
而今,龍丘空城一座,守軍不過千人。若攻城,雖必克,然賊首武功高強,亦難伏誅。
臣有一計。帝曾詔臣於城西門外大動黃金,建祭台一座,功畢於十一月十五。屆時,帝將率百官登台,國師亦在其中。吾軍可派刺客,誅賊首於台上,以正天命,示天下。臣願率百官來降。
事畢,老朽願請辭歸田,以養殘年。
嬴,大司農,繼。」
這居然是一封請降書?韓冰合起書簡,眯起了眼睛,默而不言。
從字裡行間,韓冰倒寧願相信張繼所說,不似有假。但這字裡行間,卻是一絲摸不透的古怪。
紫竹很殘暴,卻不是傻子,陳斯更不是。即使是大災連年,無兵無將,無力抵抗,紫竹也可以選擇逃跑,陳斯更本就是浪蕩江湖之輩,自不必說。
那麼問題是,都已經兵臨城下了,還要去參觀什麼祭台??而且還是西門外!是門外!
他就不怕「叛軍」轟隆隆的衝鋒壓過去么?就地野戰?這也算是御駕親征?
聽張繼的意思,這祭台還真就非登不可,紫竹陳斯腦袋裡面到底在想些什麼?
想著,韓冰的眉頭便鎖成了一個結。
咚!
遙遠的天邊,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鐘聲。
韓冰頓時瞪大了眼睛,原來,午睡時自己被鐘聲驚醒,而那鐘聲...居然不是夢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