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父子
另一邊,豆荷去到了廚房,發現霍紫嫣也在。
當她說明了來意時,霍紫嫣譏笑一聲,揭開了一個煲著湯的鍋蓋。
「紅棗糯米露!」豆荷驚喜的說了一聲。
「她……我侄女那個饞貓想吃什麼,我還不知道。快好了,一會端走。」
豆荷忙的點頭。
後花園的拱門處,莫雲貴周身黑紫,看樣子這魔功已達鬼殉境。他蟄伏紫月門四十餘年,何時入魔,何時修習,竟無人得知。
他就像一個透明人,明面只有氣合之境,人前畏縮,人後謹慎,永遠一副扶不上牆的爛泥模樣。
他一步步的向羽青逼近,羽青扶了一旁的石桌站了起來,剛才的一番心緒波動,讓她肚子有些抽痛。可即便她面色蒼白如紙,她的眼睛依然鎮定的看著他。
莫雲貴的袖子里出現一把三尺長的蛇形彎刀,橫向一握,便要刺過來。
「你不想知道石玉是死是活?現在在哪嗎?」羽青忽然開口。
莫雲貴的身形停滯了一下,滴溜溜的眼珠轉了轉,「不過是枚棄子……」
羽青冷笑了一聲,二指一併,往另一個方向射出了一道光。
很快,花園的那頭出現了兩個人影,是易晨飛扶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莫雲貴看到那人的臉時,哆嗦了一下。
他們離得不算遠,羽青與莫雲貴的對話已經聽得七七八八。只是羽青在他們面前加了一道屏息的結界,才沒有被莫雲貴發現。
石玉抬起無望的眼睛,仔細的看著眼前的人。
十八年未見了,莫雲貴老了,頭髮花白,身形略彎,而石玉滿心期待的某些再相聚的場面,都被剛才那句話攪成了灰燼。
原來這個人於自己,是這般陌生。
他給他提供了那麼多的情報信息,卻從未通過一封關於他自己的信。
石玉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嘴唇一動,「爹……」
莫雲貴的眼裡終於出現了劇烈的波動,他上下打量了石玉此時的處境。
石玉早已沒了內力,又被豐昊廢掉了十個關穴,四肢垂下,比普通人還不如。
羽青笑了,「你看,我就知道,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忠心。師父十年養育兄弟姐妹朝夕陪伴,都抵不過這點可憐的血緣。」
說著,羽青又回頭看著石玉,「四師兄,你不覺得可悲嗎?從頭到尾,他只把你當做棋子、棄子。」
石玉仍然緊緊的盯著莫雲貴,想從他臉上找尋些什麼。
可莫雲貴的動容只是一剎那,他冷笑著搖頭,「誰是你爹,不過是一個鄉野村婦生的下賤胚子……」
羽青鼻子里冷哼了一聲,「是啊,你爹的心裡只有莫棠梨,你娘不過是一個偶然?一種工具?」
石玉升騰起的希冀之光又一寸寸的黯淡了下去,他沒有領會莫雲貴話里的涵義,他只是覺得,快要十八年未見,他的爹爹是不是已經不記得他十二歲時的模樣了。
棋子、棄子、下賤胚子,他不在乎這一個個的詞。
他猶記在那逼仄昏暗的小房子里,他的爹爹端給他一碗白飯,說,「你跟我走,以後每日都可以吃飽飯。」
他當真棄了那快病入膏肓已經養不活他的娘。
在上原山頂,靜寧公主說,「只要你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
他便把整個師門推進了火坑。
他被囚禁暗室,豐昊說,「說出你背後真正的主使,我就放了你。」
他沒有說。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知道他說了,自己就真正到了死期。
你看,其實他跟眼前這個人都是一樣冷的心腸。
他做了那麼久的三面人,他都分不清哪一面是真的他。他不僅想活下去,甚至想活的體面風光。可那些人一個又一個給了他希望,一次又一次的打翻了他的希望。
而此時他悠悠的回想半生,除卻那些生死抉擇,好像只有一次觸及過他內心的最深處。
那個「撿」到他的師父,帶他迴流溯門,親手幫他洗了澡,拿了乾淨的衣服和飯菜,說,「以後你有家了。」
十年又八年,直到再見到羽青,他才想明白,他已經親手葬送了最好的生活。
他忘不了師父臨終時的眼神,失望?難過?或者還有些他不必跟師門一起死的欣慰。
是挺,可悲的……
石玉低頭笑了笑,又抬頭沖著莫雲貴笑了笑。
這個笑,讓莫雲貴心裡狠狠的一跳。
石玉猛然低頭,用毫無氣力的手抽出了易晨飛隨身的配劍,向著自己的咽喉狠狠一抹。
入肉三指,血揚三尺,他連再說句話或者留戀一刻的眼神都沒有,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易晨飛嚇的退後了兩步,羽青閉了閉眼,莫雲貴卻是僵在了原地。
莫雲貴不知道石玉最後想了什麼,十八年未見,石玉只喊了他一聲爹。
這孩子,怎麼沒懂?
那些話不過都是權宜,只有不承認他們的關係,他一力攬下,羽青興許還顧及同門留下他的性命。
這些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蹤跡全失,他花費了多少時間和力氣去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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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一早準備了一處小院,他想若有一日還能帶著兒子頤養天年,好好說說這十八年想說而說不出的話。
其實只要石玉有一封信喊他爹,說他想走,莫雲貴就一定會撤掉這悔不當初的一步棋。
莫雲貴獃獃的站著,看著那慢慢冷下去的屍體,心裡的憤恨化心魔,四十多年越喂越惡的凶獸原形畢露。
他猛然回頭,雙目血紅,尖刃向前,拖著影影幢幢的黑影向著羽青而去。
「師父!」
回過神來的易晨飛大喊一聲,可是他手中沒有劍,驚駭之餘,便張開雙臂往羽青的身前擋去。
只聽「嘭」的一聲,那蛇形的彎刀扎在了一個閃著藍色水光的靈罩之上。
羽青已經執起了雲巫傘,傘面一張,流溯的山月水咒化作一面堅不可摧的盾牆。
易晨飛驚魂未定,羽青擰著眉頭推了他的腦袋一把,「笨蛋,閃開!」
易晨飛驚慌的往旁邊挪了挪,這才跑到石玉躺著的地方撿起了劍。
可是面前一黑一藍的交鋒,洶湧強烈,他自知無力可阻,只能端著劍緊緊的站在羽青身後。
莫雲貴的刀路受阻,運氣再度下壓。同時,花園裡的花葉植樹在迅速枯萎,點點生機從他的後背湧入。他未破開那靈罩,可已經明顯感覺羽青氣力不支。
羽青失去了三成功力,化境不在。加上剛才的心緒不寧,肚子里的孩子一陣扭動,牽動著她的痛覺。
靈罩之外,莫雲貴的聲音嘶啞而低沉,陣陣回顫,
「你化境不在,紫月門內外空乏,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這是你自己來找死……」
「這些年,我屈於人下,莫棠梨帶給我的痛苦,我一日不敢忘……」
「若非看他們恩愛情濃,我何以會酒後亂性,生下了這個兒子……」
羽青舉著雲巫傘的手明顯有些顫抖,她勉力強撐,
「看看你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嫉妒讓你面目全非。她根本就沒有移情別戀,而是她早已發現你內心狹隘……她從未愛過你……」
「你住口!你知道什麼?她若不愛我,為什麼會在我罰禁閉的時候給我送飯?為什麼會給我做荷包?為什麼在我生辰的時候親手給我做長壽糕……」
羽青輕蔑的笑了一下,「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曾全心全意的,把你當成她的哥哥……」
莫雲貴腦子裡似乎想起了什麼,他在飛速的回憶與莫棠梨從小到大的一切,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去學堂,一起去後山摘柿子,一起去河水裡摸魚……
他被一些家世顯赫的公子欺負,小棠梨跑過來,一把推開了那些人,護在他的身前,怒氣沖沖的喊道,「不准你們欺負他!他是我哥哥……」
「哥哥……哥哥……」
羽青敏銳的捕捉到了莫雲貴一剎的失神,扭頭沖著易晨飛使了個眼色,易晨飛還有些愣愣的,羽青咬牙切齒的小聲喊道,「快去喊人!」
易晨飛剛要跑,莫雲貴的後方突然傳來幾句聲音,
「羽青!羽青!你跑哪裡去了?」
「你知道你現在幾個月了嗎?你是不是瘋了?」
霍紫嫣的聲音還未至,人已經出現在了拱門口。她驀然看見眼前的景象,瞪著雙眼沒有反應過來。
羽青著急的一皺眉頭,此時莫雲貴的眼睛陰惻惻的一轉,羽青心裡一抖,著急喊道,
「紫嫣,快跑!」
霍紫嫣身體哆嗦了一下,剛要扭頭,只覺脖子一涼,莫雲貴的彎刀已經抵在了她的咽喉處。
羽青反應雖快,無奈身形笨重,待她撤了山月水咒,執著傘刺過來的時候,莫雲貴身影一閃,已經把霍紫嫣推到了前面。
羽青踉蹌收招,身形不穩,險些摔倒。幸虧易晨飛還未離開,跑過來扶住了她。
霍紫嫣心裡還不甚清楚,強忍著狂跳,咽了口唾沫,說道,
「表舅舅,你……你這是……何意?」
莫雲貴充耳不聞,刀鋒往裡逼了一寸,「羽青,把你體內的力量給我,否則,我殺了她……」
「不要!」羽青一慌,脫口而出。
霍紫嫣雖雲里霧裡,可是這句話她聽的很明白。她看羽青神色緊張,心裡竟有點暖。
她咬牙切齒的喊道,「羽青!別管我!你快走,去武庫,那裡有日月凰咒和玄黃離咒,定可以保你和孩子!」
羽青轉了下眼睛,收了收雲巫傘,略帶疲倦的說道,「你什麼時候能不拖我後腿?!」
霍紫嫣瞪大了點眼睛,「我不是怕你餓,去給你燉湯!湯都給你送回霜蕤軒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奚落我!」
「閉嘴!」莫雲貴的臉色更加陰鬱,刀鋒一劃,霍紫嫣的脖子上便出現另一條血線。
霍紫嫣立馬瑟縮,害怕的念道,「表舅舅,表舅舅,有話好說……好說……」
羽青飛速的轉著腦子,這樣一個蟄伏四十年的人,她可不認為他還有仁慈之心。
她怒其不爭的瞥了霍紫嫣一眼,「好,只要你能取走,我的素心骨血、化境之力、神獸內丹都可以給你……你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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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紫嫣睜開了眼睛,她看著羽青好像不是在開玩笑,不由得氣上心頭,
「不行!他是要你的命,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我天天一碗一碗的給你燉湯,你就這麼珍重你自己和羽希的?!」
羽青沉下臉,又掃了她一眼,「你還說湯,端來的湯十碗有八碗都被你這好舅舅下過葯。你是真的沒腦子……」
霍紫嫣愣住了,眼睛睜的更大了些。
莫雲貴陰冷的一笑,「喝了那麼多毒藥,你都還能動,看樣子你的醫術確有長進。」
羽青沒有說話,把雲巫傘往地上一扔,又往前走了一步,「不是說取我之力嗎?你先放了她……」
「師父!」
「羽青!」
易晨飛和霍紫嫣同時出聲。
羽青回頭眼神按下了易晨飛的腳步。
莫雲貴藏在霍紫嫣身後的眼神將信將疑,可是執刀的手並未放鬆。
他見羽青確無防備上前,內心的慾望難止,便騰出另一隻手,隔空一抓,魔氣湧出,纏上了羽青的身體。
羽青身體一顫,眉心刺痛,神魂一陣攪動。
霍紫嫣看見羽青給易晨飛使了眼色,以為她留了後手,而眼下看著羽青痛苦的表情,她彷彿一下子想到了阿娘,眼裡的淚開始拚命的往下砸,嘴一撇,不停地哭道,
「羽青,你走!我不需要你救!」
「你這個魔鬼,你停下來!」
「易晨飛,你是傻子嗎?你快救你師父啊!」
易晨飛剛要上前,羽青忽然抬起一隻顫抖的手,輕輕的覆上了自己的肚子,嘴裡喃喃道,
「羽希……」
忽然,羽青的肚子里劇烈的動了一下,那孩子似乎是聽到了羽青的聲音,感受到了外界的危險,撲騰了一下。
很快,羽青白衣覆蓋下,一個狀似幽冥之眼的紅色輪盤緩緩的逆向而動,紅光越來越盛,似乎隨時要破體而出。
莫雲貴原本已經感受到騰騰的力量入體,他貪婪的閉眼吸著。
而此時他卻突然感到那股子渾厚的修為停滯了一刻,然後飛速的逆向回去,連同他體內那點微薄的正道之力都在脫離出體。
他慌張的睜大了眼睛,羽青的臉上由痛苦開始變得沉靜、冷漠、悲憫,甚至也帶著些饜足,要把他所有的功力吸食殆盡。
他恐懼的想停下,可他的手絲毫不受自己控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唾手可得的力量連同自己氣合的修為被反吸,直到渾身顫抖,四肢無力。
「這……不可能……」
莫雲貴的眼前開始恍惚,他彷彿陷入了一片虛無,四周一片漆黑,黑到他舉起手都看不見自己的手指。
那個黑洞的中心,閃現出一個紅色的光點,越變越大,越來越強烈,幾乎要刺瞎他的雙眼。
他拚命的抬頭去望,只見那紅光的最中心,出現了一張不能直視的臉。
那應是一個女子的臉,裹在一片紅紗之中,臉側垂著一縷銀絲。
她的雙眼一睜,他的雙腿便開始止不住的顫抖,雙腿一彎,身體軟的像一灘泥,那虛無之中,有一個寂寂空冥的聲音迴響而起,
「區區螻蟻!」
那女子沖著莫雲貴的眉間伸過一個指頭。
僅僅是一個指頭,他偷偷修習三十多年的魔氣便蕩然無存。他的經脈,他的氣海雪山,都似流水般坍塌,瞬間乾涸見底。
待莫雲貴最後一抹正道靈力被吸盡,羽青伸手反覆看著自己的手,那消失的三成功力似乎又回來了,輕鬆又充沛。
羽青垂下眼睛,看著趴在地上氣若遊絲的莫雲貴,滿臉鄙棄。
「嵐雀天息,可清魔除祟。若不是因為被我女兒吸走,我早取了你性命。素心訣早已刻進我的骨髓,助我重生,海納百川。哦對了,我天生異脈,百毒不侵,你那些毒於我,如飲白水……」
癱在地上的莫雲貴轉了轉眼珠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