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裝神弄鬼
沈青再醒來時已是一日之後,她是被一陣訓斥聲吵醒的。她的身上裹著厚厚的三層棉被,案几上是濃濃的葯湯和冒著熱氣的薑湯。
她的床榻前站著一個清瘦的淡灰身影,正叉著腰,怒不可遏的發著脾氣。程江、秋霜和林華耷拉著腦袋大氣不敢出。
「為師是不是說過有什麼貓膩回稟縣衙就好,或者回來稟報我即可!」
「又自作主張!你們多大本事,還學人家斷案?夜探深宅?」
「你們去就算了,為何帶六兒?我說過多少次,她身子弱身子弱……」
「你是怎麼當大師兄的!」
聽到這,程江的愧疚之心更甚,噗通一聲便跪下了,嚇得秋霜跟林華緊跟著跪下。
來門裡幾年,師父幾乎從不發脾氣,唯獨見過三次,全都是因為六師姐。
「師父……」沈青閉了閉眼睛,發出一聲哀弱的叫聲,面前的灰影忙的回過頭來,堆滿了笑容慌裡慌張坐到了床前。
韓子默,三十有二,文質清流,霞姿月韻,身如玉樹。臉上刀刻斧鑿,錯落有致,長眉若柳,深眸似霧,一笑便如春風細雨,竟是天下少有的風雅人物。
只是眉宇舒展,略帶隨性。
韓子默愛憐的看著沈青,掏出一方潔白的絹帕給沈青擦拭了下鬢角,「六兒終於醒了,嚇死師父了。」
沈青嘆了口氣,「師父,你吵死了。還有,我快捂得透不過氣了。你幹嘛怪師兄,你知道他最是憨厚……」
韓子默忙不迭的點頭,扭頭隨手揮了揮示意三人起身,幫沈青鬆了松棉被,說道,
「江兒傳信,我才知道你落了水。下山前,師父怎麼囑咐的,只讓你散散心看看熱鬧,跑腿的事讓師兄做。偏你不聽,非要跟著……」
秋霜和林華悄悄看向宛若「養子」的大師兄,程江臉上極度誠懇,低著頭絲毫不敢言語,好似十分認同師父所講。
待高熱褪盡,沈青尚覺得身上沒那麼冷了。看著她精神恢復些,韓子默才問起李宅之事。
沈青悠悠回憶起夜間所見,開口道,「那池塘潮濕,兩側高壘壁石,苔蘚水藤叢生,獨獨有一處綠蘚缺失,水草雜亂,由下而上,顯然不是有人失足由上而下。而且那橋上中間亦有斑禿痕迹,那日我被人推下水,慌亂之中摸了一把橋上綠蘚,我便突然明白我在橋上看見的痕迹像什麼……」
「像什麼?」程江追問。
韓子默無奈的看了看空長了個腦子的大徒弟,接話道,「那如此推斷,她是先被人從橋上推下,手掌無意中抓過橋欄。而推她之人倒沒想過她識水性,落水之後游到塘邊想攀爬而上。但是塘壁太過滑膩十分艱難,那兇手見狀驚慌,自然想辦法令她不能上岸……」
沈青點了點頭,「那處的壘石乾燥鬆動,明顯是后壘上去的。被殺之女應該是被石頭砸中,滾落塘中。」
「然後說成是失足落水,避免旁人起疑,兇手便散播這妾心中有怨,塘中鬧鬼的謊言。你說那日推你的人……」韓子默思忖。
「應是秋霜講過的陳媽媽,她的手勁極大……」
「那你是如何上來的?」
韓子默皺著眉,沈青的功夫他再熟悉不過,翻個牆頭都費勁,何況是兩丈多高的石橋,「江兒又到底去追了什麼人,離開你那麼久?」
沈青看著誠實又疑惑的大師兄,心裡飛速的計較,如何能把事情說的風輕雲淡。
「是有那麼一個人……路過……順便把我……拉了上來……」
沈青緊盯著臉色一變再變好似心裡已經杜撰了百種故事的師父,為難的舔了舔嘴唇,「師父,我……我好像又困了……」
韓子默的表情微妙,他從不願為難沈青,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頂,笑道,
「有驚無險便好,若再遇見,定要感謝恩人一番。李宅的事左不過高宅內府嫉妒爭寵,不過敢鬧出人命可見兇手膽大。只待擒了那陳媽媽,開棺驗屍,幕後之人自是百口莫辯。李員外如此怕鬼,即便不是同謀,想必平日亦有所苛待……我與縣衙相熟,便循著這線索去查……」
很快師父帶著三人離開,囑咐沈青靜養。
周圍安靜下來,沈青咬了咬嘴唇,驀然想起迷離中那渡氣的唇瓣,自己緊環的腰,那人帶著笑的桃花眼,以及第一日他的不請自來……臉便紅的如熟透的茄子,黑里透紫。
可是僅僅第二日,事情突變,沈青聽韓子默完,不由得皺了眉頭,
「那陳媽媽死了?」
韓子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點點頭,「三具屍體都驗過了,確實都死於非命,『淹死』的頭部被重擊過,『墜井』的頸部有勒痕,『病死』的腹部有劇毒。可李家說昨日陳媽媽畏罪自殺了,又說這三房小妾素日苛待過她,她懷恨在心才痛下殺手,把李家上下撇了個乾乾淨淨。」
沈青忽然想起自己在石橋上時,躺在橋頭的陳媽媽。
那男子出手竟如此狠辣,可他為何殺個老嫗?又為何出現在李宅?又恰好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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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江撓了撓頭,「死無對證,大宅里向來賤妾如婢,打死也無人問津。就這般結案?」
沈青看著默不作聲的韓子默,自言自語,「他們心裡有鬼,就好辦了。」
月夜風急,鵠聲突起。
李宅漆黑鍍金的宅門上,巨大的道符忽然被風垂落,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巡邏至此的護衛抬起手裡的紅燈籠,驚恐的照向門口,大門處一團雪白的毛球蹦蹦跳跳的竄進來,一雙通紅的眼睛看向周圍。
隨即,霧氣沼沼,那隻雪白的兔子驀然變大,直立而起,竟伸了個懶腰化作了一個白衣服紅眼睛的女子。
女子長發披肩,睜著血紅的眼睛歪了歪頭,指著其中一個護衛喊道,「楊天,還不過來扶著七夫人?」
那叫楊天的護衛瞪大眼睛幾近撐裂,腿軟的釘在原處,良久才扔了手中的燈籠,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嚎叫。
……
一婢女路過園中水井,想起近日宅內傳言,她嘴裡默念著「阿彌陀佛」閉著眼睛準備匆匆而過。
忽然她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絆住了腳,她哆哆嗦嗦的向封的嚴絲合縫的水井望去,卻見重達百斤的巨石下飛速的長出來一條條綠油油的水草,黑綠摻雜,像極了人的頭髮。
同時,那水井之下還隱隱傳來陣陣嗚咽,似風又似哭泣。
婢女兩眼一翻,嚇得昏在當場。
……
宅內人心惶惶,兩個婢女心虛,買了紙錢黃紙趁著深夜前往後院燒紙。
兩個人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十二夫人,冤有頭債有主,奴婢二人也是受了指使,都是陳媽媽……」
二人正說著,塘里水面上嘩啦啦一陣輕響。
陡峭黏膩的塘壁上突然現出了一個巨大的手印,面前明明一片虛無,可二人竟同時聽見了越走越近的腳步聲。
兩個婢女發出幾聲尖叫,連滾帶爬的跑出了後院。
……
李宅鬧鬼之事不消三日傳遍上原,韓子默看著手裡的請柬暗然發笑。
沈青湊了過來,給師父遞過來一包糖,「花山記的桂花糖,師父最愛吃的。」
韓子默捏起一顆放進嘴裡,俊美的臉上洇出笑靨,指著手裡的請柬說道,「真相不遠了。」
沈青一哂,「李福的?」
「不,是李家大夫人,李錢氏。李福一向信鬼神,此番一鬧早已纏綿病榻,李錢氏掛心,親下請柬請師父我去『驅鬼』。」
韓子默見沈青已無大礙,便帶著她和程江前往李宅。
第一次青天白日從正門進來,沈青不免好奇的多看了幾眼。
李錢氏已經端坐在內堂之上靜待,倒不是沈青想象中的端肅年長,李錢氏竟生的溫婉美麗,風韻猶在。
請讓茶盞之後,韓子默佯作要觀風水驅鬼邪,李錢氏卻正襟危坐八風不動。
「韓真人不必再探,今日請您來,便是請求貴門撤手。家宅大門,最是要不得家醜和敗壞門風,七夫人、十夫人、十二夫人皆是我命陳媽媽了結了她們性命。我自知罪孽,願去縣衙領罪……但是李福,確實不知此事……」
「這是為何?即便年輕得寵,大夫人的地位不動,打發出去也可……」沈青忍不住問道。
李錢氏抬頭,眼神毫不銳利,可是端雅秀方皆是大家風範,令人不可輕視。
她看著沈青輕輕一笑,「姑娘還年輕,哪裡知道當家的難處。」
李錢氏起身,走到了門口看著懸挂中間寫著「清正儉和」的牌匾,慢慢濕了眼眶。
「您很愛他?」沈青不知道從何想到這裡,脫口而出。
李錢氏抬手拂掉眼角濕潤,低頭輕笑,「我們是青梅竹馬,十歲定親,十六歲成親。成親十年我卻未有所出。我是錢家小姐,更是李家主母,替李家開枝散葉是我的責任。我每年給他納一房妾,可是十二年過去,李家依然絕後……」
「難道是李員外?」韓子默問道。
李錢氏一笑,搖了搖頭,「我請過不少郎中為他診過脈,他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這十二年,他沒有碰過任何一個妾?」沈青試探的問道。
李錢氏眼角的淚猝然流下,嘴唇抖動,掩面而泣。
「既然如此,您斷沒有因妒殺人的動機,三人皆是清白姑娘,已經失了自由,何苦又奪她們性命?」
李錢氏止了哭聲,長嘆一聲,才開口道,「若她們安分守己,我自衣食不缺的供她們榮華富貴。可偏偏深閨寂寞,上原出現了一放浪花賊,據說生的俊秀不凡,竟把爪子打到了李府後宅……男盜女娼,白日宣淫,我豈能容下這般下作之為?」
「放浪花賊?」沈青徐徐的念著,腦子裡不自覺的想起了一張臉。
想起陳媽媽之死,好似一切都說得通了,她忍不住狠狠的打了個激靈,心裡陣陣犯嘔。
「李福此前生過場大病,機緣巧合被一和尚救下,從此一心向善,偏信鬼神。府內橫死三人,李福深覺是前生罪孽。上原地小,韓真人素有賢明,他才請上門去。」
「那他真是被嚇得一病不起了嗎?」沈青想起前幾日謀划所為,不免歉疚。
「夫人,早該跟我說。」
不知何時,屋外偏角站了一個玄衣消瘦的中年男子。他背著手,身板硬朗,眼裡噙著淚,一步步走近。
李福走到李錢氏身邊,執起了她的手,說道,「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夠懂你。若在你給我納第一個妾時,我便同你講清楚,便不會有這十二年來的齟齬。素娥,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至死都是。我不需要子嗣,更不需要妾。」
錢素娥周身顫抖,深深的埋進李福的肩頸,啞然道,
「可是一切都回不了頭了。我夜夜不能安眠,欠下的命總是要還的。」
李福輕柔的拍了拍錢素娥的肩頭,「福禍相依,休戚與共。我們夫妻一體,你的錯有我一半。我信命,信輪迴。若真要以命抵命,我絕不獨活。」
望著李宅內進進出出的衙差,相互攙扶去往縣衙的李氏夫婦,沈青慨然。
這是她第一次識得情愛,雖偏執扭曲,可依然蕩氣迴腸。她回頭望著懸於高堂的牌匾,跟在師父身後離開。
門風、名節竟是比性命更重,這是生為女子的悲哀,還是生不逢時的悲哀?
躺在客棧的床上,沈青還沉浸在李家事的所思所想。
她正躺著出神,忽聽得窗上銅環一動,不等她反應,那扇窗口自開,有個人已經坐在了那裡。
沈青怒由心生,暗暗咒罵,上不得檯面的狗東西竟還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