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開始與相遇
男孩衣衫襤褸,還丟了一隻鞋,臉上儘是哭痕和泥漬,雙眼無神,手一直在顫抖,虛弱的就好像大病初癒。
一開始他擠在上層人多的地方,因為這裡有食物的香氣,溫暖的地毯,乾淨的水,鮮艷的光。這是他熟悉的。
但他還是無法待下去。因為他試圖靠近的那些衣著光鮮的人都躲著他,用異樣的目光瞥視他,無意識地驅趕他。而那些食物他也根本無法觸及。他們只給消費了它們的人提供。再加上穿著制服在走廊大廳間走來走去的工作人員,他們的目光讓男孩想起學校檢查紀律的主任。溫暖的空氣吸引著男孩,冰冷的人情。
男孩只好來到甲板下。這裡艙室昏暗,空氣中充斥著機器運轉的轟隆聲和工人勞作散發出的汗水的味道。這裡骯髒,混亂,但卻熱情。他在這裡得到了水和食物。這裡的工人不趕他,不罵他,還試圖跟他搭話。他們的聲音充滿驚疑和熱情。
「喂,從哪來,乳娃娃?」
「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崽崽?」
「你父母呢?沒事可別往下面跑。」
「我看他不像是正經上船的人,有人通知上面嗎?」
一開始,他真的想回答,想告訴這些叔叔,『我的父母被殺了,我在逃亡;我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但聽到最後一個問題,他只好再次逃開。不知為何,他心底有一種恐懼,他不想讓那些擁有奇怪目光的人找到他。
……
當太陽從海平面落下,明月升起,上層甲板真正熱鬧起來。人群聚集即興,吵鬧聲甚至蓋過了大海上波浪的聲音。在一個偏僻的,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偷偷上船的男孩孤獨地佇立著。他只是想上來透透氣,沒有別的。
在這裡,他能聽到海浪的聲音,能感受到海風的寒冷。寒冷和恐懼一樣讓人顫抖。他靠在圍欄邊,伸出頭就能看到下面漆黑翻滾的海面。男孩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之前的景象都只是夢中虛構想象出來的。
而如果他從這裡跳下去,就能從噩夢中醒來。迷茫的男孩對這個突然萌生的想法信以為真。他攀過圍欄,雙腳半懸空的踩在圍欄外的台階上。然後,他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跳下去就會死。
可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突然聽到船尾發出了一聲炸響。緊接著,在慾望中沉醉的人群開始尖叫,客船的警報也被拉響,在夜空中凄厲地嘯叫起來。一群人從燈光閃爍的歌舞廳和泳池內狼狽地涌了出來。
絕望壓倒了一切。男孩想,它們還是追到這裡了。不,要趕緊從夢中醒來。男孩再次面對大海——這一次,夢境壓倒了現實——朝著腳下洶湧的波濤和不見底的深淵邁出了一隻腳。
……
爆炸是從船尾的一個包廂中傳出來的。
這之前,充斥包廂的只有美酒和艷舞。年輕放蕩的公子哥靠坐在昂貴的沙發上,欣賞著幾位美艷女子跳舞。公子哥眼神高傲,透露著無視一切的張狂。
這是屬於他的派對。船上請的人都是金融與時尚圈的寵兒。他們年齡相仿,或者說趣味相投,能在這遠離管制的大海上釋放狂野的本性。不過鮮有人知道他來海上的另一個目的,為了躲避仇家。
他之前的魯莽行為得罪了別人。本以為這次也能花錢了事,但沒想到對方是根硬骨頭,決心要搞他,甚至聽說還不惜花重金雇了什麼公會的殺手。所以他跑到海上來避避風頭,雇了一群要價不菲的專業保鏢。
他給這群粗漢好吃好喝,還允許他們進入這間包廂,享受花天酒地。公子哥內心雖然厭惡這些人打擾了他放縱慾望,但為了性命也只好忍下。
眼下,他被其中一雙充滿肉慾的眼神擊中,正準備起身加入那性感的派對時,一個易拉罐似的圓筒不知從哪裡滾落到昂貴的印刻著土耳其古老游牧民族圖騰的地毯上。
倏然間,還沒等誰有所反應,伴隨著一聲清脆的悶響,從罐子中噴發出的煙霧便以沸騰之勢充斥了包廂。緊接著,一道黑影闖入了煙霧。
在尖叫和掙扎聲之餘,可以聽到幾聲清脆如鳥鳴般的聲響。賣弄的舞女們驚慌地逃出了包廂,卻唯獨不見公子哥和他的保鏢們。
十幾秒后,鳥鳴和尖叫便都消失了。一個女人的輪廓從漸散的煙霧中大步走了出來。她身著貼身的濕式潛水服,身材挺拔,大腿長而粗壯,肩膀寬闊;頭部罩在潛水帽下,潛水鏡后的眼神如鷹般兇狠銳利;她手中握著致命的武器,消音管上還沾著剛剛噴濺出的鮮血。
她剛走出兩步,一隻沾滿鮮血的手從煙霧中伸出來抓住了她的腳踝,手臂的主人用顫抖的聲音問,「你是……」
女人看也沒看,降下槍口便直接扣動了扳機,動作順暢流利的就好像拔出一棵污染了自家果園的雜草。
她走到門口,將槍丟向身後,然後手伸進潛水服,從胸前的叉口中拿出了另一個罐子扔進了煙霧中。罐子的包裝下,一個數字開始倒數。她踢開大門,走進無人的長廊,在火光升起的一瞬拐進了側邊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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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和警報頓時充斥游輪。
女人一邊走,一邊褪下了潛水服。她後背肌肉豐滿,布滿疤痕。她快步走進衛生間,打開水箱,從裡面拿出一個防水塑料袋。塑料袋中疊著一件白色禮服。
女人一邊忍著嫌棄,一邊粗魯地套上禮服。她重新回到廊道中,拽住一個匆忙收拾好自己值錢物件,準備逃命的女乘客,不緊不慢地問,「有口紅嗎?」
驚慌的女乘客都沒想起抬頭看她一眼,扔下一個紅色盒子,便轉身向盡頭的樓梯慌忙跑去。
「嘖嘖,有錢就是不一樣。」女人打開化妝盒,一邊走一邊用不怎麼熟練的手法給自己補了補妝。她沒有上樓梯,而是從側面出口鑽出去到了中層甲板。她很不喜歡頭頂那如菜市場一般的吵鬧。她快要走到船頭時,一個水手從身後叫住了她,「女士?」
「啊,我迷路了。」女人轉過頭,自然的露出不像笑容的笑容。
「快從這裡上去,前面有梯子,這船……也許要沉了。」水手緊張地催促著。
「有這麼糟糕嗎?那我的那些東西……」
「想想是你的命重要還是你的那些行李重要吧!」水手露出鄙夷的神情,天知道他一路上聽了多少這種話。
「恩,貌似很好選擇。」女人點了點頭。
「沒錯。」水手正準備拉女人走,卻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喊:「小心!」
其實不用水手喊,女人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從上面掉下來蓋住了頭頂的月光。而下一秒,她便意識這墜落的東西不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孩子。
可能就在那光芒閃爍的一剎那,讓她抓住了那雙無神的,充滿了悲傷和絕望的雙眼。這眼神幾乎和當年的她……女人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只希望還不算晚。
……
輪船漸漸停了下來。火已經被撲滅,但輪船下沉的趨勢卻已無法停止。船長已經向海上搜救中心發出求援,並通過海事通訊衛星向周邊船隻發送了SOS求救信號,現在正帶領船員指揮客人們依次坐上救生艇。雖然就上救生艇的次序多有爭吵,但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掛著慶幸的表情。
得救了。太幸運了。我沒死啊。
而在等待的人群外,圍欄旁,一個沉默的小男孩旁邊,那個身著白色禮服的高挑女人卻是滿臉怒容。
「啊,我救了你一命,連聲謝謝都沒有的嗎?」她的牢騷或抱怨並沒有得到回應,反而是有一些富貴婦人回過頭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而且還在小聲嘀咕『瞧那個人對那孩子多凶,肯定不是親生的』之類的話。
女人氣的想把那幾張油膩的用手雷堵上,但想一想還是忍住了。
一台半人高的服務機器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用機械般的聲音詢問受驚的人們需不需要喝熱水或者咖啡。女人冷冷地瞥了一眼銀灰色的機器,但還是從裡面拿了一杯溫水。
服務機器人又走到男孩身前。男孩一聽到那機械的聲音,身體立刻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沒有力氣,但是仍試圖踢開身前的機器,像個耍脾氣的孩子。女人眼神敏銳,在那雙眼睛后看到了恐懼。她的眉頭鎖了起來。
「你怕它們?」女人問。
男孩突然發現自己竟無法迴避這個問題,只能點了點頭。機器人消失后,他的顫抖才漸漸停下。
「真不巧,我也是。」女人說著,不耐煩地捋了捋那並不合身的連衣裙,心裡抱怨這種衣服的確不適合直接套在身上,讓她有一種穿著緊身衣的感覺。「為什麼?」她接著問。
這冰冷沉靜的語氣與那些故作關懷的聲調完全不同,甚至讓男孩吃了一驚。他斜著眼,小心打量女人的側臉。沒有任何憐憫和同情,就好像她只是在隨便問一個已經知曉答案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這反而讓男孩有一種衝動……「它……殺了……殺了我的……」
「捋順舌頭再說。」女人蹲了下來,盯著男孩。
男孩深吸了一口氣,毫無生氣地回答道,「它,殺了,我的,父母。」
女人又盯著男孩的眼睛看了一會,接著緩緩站了起來。她看了一眼遠處,接著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說,「真不巧,我也是。」
男孩第一次抬起了頭。他看到了黑暗的天空,清澈透亮的星辰和月亮,隨風飄浮的薄雲,還有在他身邊穿著一身白色禮服的女人。這禮服穿在她身上實在太不合身了,這是他的第一個想法。但她說『我也是』,也就是說……
女人將喝了一半的水遞了過來,嘲諷地笑著。「你嘴唇乾的就好像剛從沙漠回來,小子。」
她叫他小子,不是孩子。他接過水,大口灌了起來。他早就口乾舌燥,肺如火燒了。
「你一個人?」
男孩默默點了點頭,將水瓶扔向了大海。只是一瞬,它便在海浪中消逝無蹤。和我一樣,男孩想,很快便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真不巧,我也是。」女人說。
男孩突然想笑,但海風吹得他瑟瑟發抖,他的單衣已經破破爛爛,還跑丟了一隻鞋,褲子上有幾道不知被什麼劃出的破爛條口,就和他的人生一樣。女人從海員那裡要來了一件上衣,披到了他身上。
溫暖。
垂降繩索邊的船員朝女人擺著手,催促道,「女士,快帶著你的孩子來這邊,快!」
女人點了點頭,朝救生艇走去。男孩低下頭,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但女人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朝男孩伸出了一隻手,說:「要一起嗎?」
男孩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盯著伸到眼前的這隻大手。他仔細看。這隻手不像其他女人的手那樣光滑,反而很結實,手指根生著死繭,完全不像一個女人的手……而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這邀請,或者說,期待?
女人故作生氣狀。「還會耍脾氣,啊?老娘還真就習慣一個人。」但她沒收回手,繼續挑釁地對男孩說,「喂,再不過來,這船可就要沉了!」
聽聞這半帶命令的嚴厲語氣,男孩突然哭了,就彷彿壓抑許久的悲傷和恐懼關不住了,只能釋放出來。淚水滾滾滑落他風乾的臉頰。
但是,他的臉上卻掛著笑容,儘管非常苦澀,但那肯定仍是笑容。「真,真不巧……」他學著女人的習慣嗚咽著說,「我……也習慣……一個人。」他抓住了那隻手。
從這天起,男孩和女人,開啟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