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八)
碎葉城初定,有一大堆瑣事需要處理,抄安西將領的家,安撫西軍將士,修葺城門城牆,製作守城器械,安排人員巡防,處理死屍以防瘟疫,派斥候去往沙州方向偵查,事無巨細,心力交瘁。
將郭熙關入大牢,李桃歌鳩佔鵲巢,住進了大都護府,當初隨同張燕雲前來,並無心情瀏覽府內風光,踏足後院,才見識到這位西北萬里的天王老子究竟有多麼奢靡。
雕樑畫棟,飛檐斗拱,鳥獸成群,氣香繚繞,屋屋生有地龍,導致後院春意盎然,金為器,玉做杯,珍寶不計其數,說是富可敵國都不為過。
李桃歌越看越是心驚,越驚越是憤慨。
這全是西軍的血汗錢和民脂民膏。
鎮魂大營兵卒的月錢不到一兩,兵刃甲胄都不曾配齊,舉著農具與蠻子廝殺,死後都入不了墳塋。
為國戍守邊疆,就是為了給郭熙享樂?
李桃歌忍住將郭熙撕碎的衝動,找了間乾淨客房落腳,悶頭忙到子時,方有功夫喘口氣,喝著趙茯苓沏好的熱茶,心神稍稍安定。
小丫頭這幾日跟著蘿梟在城外,日夜與冰雪為伴,吃了不少苦頭,手背腫成紫紅饅頭,新增兩條口子,露出裡面紅肉。
李桃歌順勢抓住粗糙小手,翻來覆去打量,輕聲道:「安西的冬季漫長寒冷,不是人呆的地方,手都裂了,想必別的地方也患有凍傷。打完仗后,我派人送你去江南,那裡山好水好四季如春,養幾年就能緩過勁。」
趙茯苓抽回手掌,怯弱問道:「少爺是嫌我手丑,所以扔到別的地方,嫌礙眼?」
李桃歌哭笑不得搖頭道:「小姑娘家,心思別那麼縝密,慧極必傷,到頭來吃苦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意思是你生在安西,天天在冰天雪地里泡著,身上會留有暗疾,對女孩子而言會有麻煩,去江南把身子骨調理好,以後不影響嫁人生娃。」
小丫頭抿著嘴角道:「伏苓不嫁人,少爺不想見到我,我就去找個尼姑庵,後半輩子與菩薩為伴。」
李桃歌撓了撓頭。
女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是令人頭疼的祖奶奶,四十萬西軍都沒能讓他束手無策,倒是在哄女孩子方面變成獃頭鵝。
趙茯苓調皮一笑,扮成鬼臉,「少爺,逗你玩的,看你忙了一天,垂頭喪氣的,於是裝模作樣逗逗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李桃歌嘆了口氣,起身說道:「杜相關在大牢半年之久,肚子里定然藏了天大的委屈,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你先睡吧。」
「天冷,記得加衣。」小丫頭摘掉衣架狐裘,一路小跑給少爺披好。
外面又飄起了雪,李桃歌站在庭院呆立不動,任由雪花落在臉頰。
征討叛軍半年之久,總算得償所願,可他半點兒高興不起來,腦子裡裝的是貪狼軍和那十萬西軍,以及安西戰後事宜。
打仗不易,重建更難,經此一劫,安西元氣大傷。為了平定西北,朝廷掏空了國庫,想要恢復往日繁榮,不知要到猴年馬月。
這裡的百姓,起碼要吃十年的苦。
來到杜斯通所在的客房,侍衛行禮,李桃歌點點頭,還未進門,就聽裡面喊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掀開門帘,見到杜斯通身穿單衣,滿臉通紅,一手執筆,一手拎壺,在書案奮筆寫完幾個字,揚起脖子豪邁痛飲。
作為大寧第一權臣,百官之首,杜斯通極少失態,今夜如此亢奮,是慶賀朝廷大軍攻克碎葉城。杜斯通當了五十多年的官,當然清楚朝廷的病症在哪裡,平定安西,乃是為大寧續命第一道良方。
李桃歌敲了敲門,酒醉的杜斯通無動於衷,他只好走了進去,畢恭畢敬說道:「晚輩見過杜相。」
杜斯通緩過神,醉眼望向來人,晃晃悠悠站好,李桃歌含笑示意。
杜斯通忽然指著李桃歌大笑道:「立如蘭芝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誰家少年,真風流!」
李桃歌惶恐道:「多謝杜相誇讚,晚輩萬萬當不起如此讚譽。」
杜斯通從桌上拎起一壺新酒,遞了過去,板著臉說道:「十七歲領兵出征,震保寧,踏安西,擒郭賊,掃貪狼,你不風流,誰風流?」
李桃歌接過酒壺,誠懇說道:「能夠生擒郭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保寧軍宮家兄弟,鹿懷夫,賀舉山,復州莫奚官莫壬良父子,固州卜瓊友卜屠玉父子,燕雲十八騎先登營,草原世子殿下,以及一起出征的柴大人,刑部蒲星,兵部周典,還有殉國的不良人主帥袁柏,沒有他們浴血奮戰,哪來今日破城之功。」
杜斯通挑眉道:「說的這麼詳盡,是想舉出名冊,來給他們請功?其實大可不必,老夫回到京城后,即將致仕歸田,把名冊交給你父親就好。其實從出徵人員就能猜出一二,你才是這支征西軍的主心骨,據我所知,燕雲十八騎,草原狼騎,似乎與李氏相府並無交情,他們能夠派出精銳隨行,那是給你面子,保寧軍和復州兵,那也是你自己儘力爭取來的,沒有李御史,形同一盤散沙,平定安西之亂,你當記首功。」
幾語道破少年小心思,李桃歌訕訕一笑,掀起壺蓋一飲而盡,「首功不敢當,我也不想去爭去搶,抓住郭熙,除掉國賊,不枉這血路黃沙兩千里。」
杜斯通揉著額頭,口齒不清說道:「大寧有你和張燕雲坐鎮,百年無憂。」
李桃歌搖頭道:「晚輩哪敢與雲帥比肩,杜相言重了。」
杜斯通癱坐在太師椅中,眼皮沉沉欲睡,像是不勝酒力的模樣。
李桃歌知趣起身,生怕驚擾老人家美夢,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當寒風鑽入胸膛,打了一個激靈。
李桃歌突然意識到這位杜相的言辭,凈在哄自己開心,又是誇少年真風流,又是稱平定安西自己當記首功,日後可與張燕雲比肩。
最關鍵的是,開門第一句話,聲稱自己回京后即將致仕。
與權力中樞撇清干係,又句句都是恭維。
難道是怕自己起了殺心?
房裡傳來若隱若現的鼾聲。
李桃歌回頭望去。
我一心明月,你又何必步步為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