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楓葉的樣子
第二天上了村裡面小學的宋向文,還是沒有怎麼學習到知識,第一天發的語文數學課本在頭一天晚上被爸爸宋召華用彩紙包上了書皮。在宋召華的監督下,宋向文又在書皮上歪七扭八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也只能寫上名字了,幼兒園的老師沒有教宋向文很多字,何況就算教了,每天腦子裡面凈琢磨著怎麼在上課時間去院子里玩的宋向文也不可能知道。
宋召華用粗糙的手攥著宋向文的小手,一本正經的對宋向文說道:「文文,看好了昂,寫字,要一筆一劃,要橫平豎直!」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有初中學歷的男人就像儒家廟堂聖人一般,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勢,握著兒子那個已經在他手心裏面出汗的小手,在書本上鄭重其事寫下了「一年級一班」。做完這看似神聖的事情,漢子咧著嘴晃晃悠悠的站直身體,又跟著宋向文的大姨夫李光星去梁家屯給一戶人家蓋了大屋子,一天下來早就累的直不起腰。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腰,男人搓著手上的汗水,像幾年前在同一盞燈光下對女兒說話時神態一般,自吹自擂道:「別看恁爸爸我是個庄稼人,我這個字兒,一般人還真比不上,你以後看看你大舅小舅,看看胡嬌他爹給咱們寫的賬單子,都不如我。」宋向文仔仔細細端詳著書本上爸爸寫的字和他自己的字,確實大不相同,父親的字連了起來,而自己只是一橫一豎;父親的字整齊,自己的字歪七扭八。宋向文揚起腦袋望著燈光下的爸爸,咧開嘴巴,喊著「我要比爸爸的好看!」。
在學校里,對待他們這些剛剛正式開啟小學的頑童們,並沒有直接的對他們講授數學語文這些文化類的知識。在宋向文所在的縣城,幼兒園老師教的都是類似於兒童故事的課程。不同年輕漂亮的老師姐姐問著一屋子的小朋友「沙灘可不可以光著小腳腳走路呀?」「小紅遞給媽媽剪刀的時候做的合不合理呢?」所以,按照老師們自己的話說,得讓這些孩子們先把好奇的心安定下來,然後再循序漸進的教給他們漢字、拼音、算數。
所以,七點半就被母親劉二姐用自行車帶來學校的宋向文,第一節課都下課了,還是覺得無所事事,還不如幼兒園的大院子裡面有滑梯,有蹺蹺板。教室前面一大塊空地上,除了零零星星長了幾棵草,就全是石頭粒,又滑又硌,走在上面都不舒服。本就在陌生人面前不愛講話的宋向文,在這種陌生的環境而且還找不到樂子的地方,只能自己在屬於自己的座位上獃獃坐著,看著課桌上寫有父親字跡的書本,盯著教室前面大塊的黑板。
他的同桌,那個看起來文靜可愛的苗桂美,可就大不相同,她和班級裡面好幾個同學都是從劉家疃村的幼兒園來的。所以一下課就聚在一起,倒是像很久沒見的朋友一般,打打鬧鬧一下課就去了教室門前的空地,圍坐在樹下。穿著一件粉色短袖的苗桂美,更像是他們這個小團體裡面的主心骨一樣,一邊和身邊的朋友說著話,一邊還四處張望著像是在尋找看看新學校里能不能讓她找到什麼寶貝好跟自己的夥伴炫耀。眼睛和小腦袋嘀哩咕嚕轉了好幾圈,寶貝倒是沒有尋到,倒是見到了在教室裡面筆直著腰坐著愣神的宋向文,看著這麼個長的一臉老實樣子,皮膚還有點小麥色的同桌,還真算是沒有找到寶貝的補償了。如果把她同桌拉過來坐在他們這幾個小夥伴裡面,讓他們見識見識,她小苗剛來學校就認識了一個小跟班,那說出去不比找到什麼好玩意讓人羨慕得多。而且一個幼兒園一起升上來的王珊珊今早上就帶著新結交的胡嬌嬌一起玩了,而且叫胡嬌嬌的女孩長得白白凈凈說話也說的是普通話,可不像他們這些純粹的鄉下孩子只會說兩句土話方言,普通話只在電視上聽那些大明星說過,自己說起來,還真是蹩腳一點都不好聽。別看都是幼兒園剛剛上小學的小朋友,可是比誰的衣服好看,比比誰零食多,比比誰好朋友多,那都是在幼兒園就是小孩子們吵架鬧彆扭的主要話題。宋向文還跟他的同班同學說起來大姨家的哥哥,上大學了,長得特別高,而且還有一把槍,那麼那麼長。反正說出去的話,讓別人羨慕唄,宋向文心裡知道說的都是假的,但是他們又看不出來,自己臉上還有光彩。
苗桂美想著想著,覺得這肯定可行,自己的同桌以後也只跟自己好,就算他們幾個人要搶著跟同桌玩兒,也還是比不過她跟同桌在一塊時間長。站起來拍打拍打屁股上的泥土,一路小跑著,也不管那一圈夥伴們的問話,跑到了宋向文書桌邊,伸著軟乎乎的小手拍了拍宋向文,大大咧咧道:「宋向文,你來跟我們玩吧,我們好多人,我都給你認識,還有個我不認識的我就不知道什麼名字了,你得問王珊珊了,那是她朋友。」宋向文這個陌生人面前的悶葫蘆,好不容易有了個勉強能說兩句話的同桌,雖然心裡抑制不住的開心,但是還是一副木訥的樣子,支支吾吾的:「那個,我不認識他們,我喜歡在教室坐著,你玩吧,一會兒還上課呢。」當慣了小孩子王的苗桂美哪還被人直截了當拒絕過,倔脾氣一上來,就不像一開始那樣子好講話了,沒有一點邀請的口氣,更是大大咧咧的講了:「不行,你必須來,你來跟我玩,我帶你玩,你不準在這。」說著就拽著宋向文的胳膊向外拉,宋向文倒是第一次碰上這麼「大方」的女孩子,這一拉,別看是個女孩子,力氣是一點都不小,差點一個不小心宋向文上半身摔出桌子,屁股還在椅子上斜著撐著。宋向文也不惱,願意跟自己玩的人宋向文都不反感,就被拖拽著半推半就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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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有點小小欣喜的宋向文,一出教室就看到了圍坐在屬下的幾個陌生面孔,其中一個遠遠看去還略顯熟悉。只是這種熟悉的感覺很快就被緊張給替代,宋向文就像是一個馬上要出閨房見未來郎君的黃花閨女,臉上紅了一大片,頭使勁往後扭著,眼睛四處張望就是不向人群看去。邊走嘴裡邊對苗桂美碎碎念著:「別使勁,哎呦,胳膊疼,哎呦呦,慢點......」一邊小步子走著的宋向文一遍腹誹:「剛剛一眼看過去,幾個人好像沒有什麼笑意,該不會是不喜歡我吧?我一會跟他們說點什麼?」短短几十米的路,在後來的宋向文回憶當中,就像是「一生那麼漫長」,雖然一年級的記憶已經零零碎碎湊不成一片,但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善良的一片之一,除去當時初識朋友的緊張感,還有融入人群之後那種安心與心底放鬆戒備的感覺。
在故作矜持之後,宋向文被拽著坐在了一根從底下鑽出來半截的樹根上,眼睛只是盯著底下的石子和坐在屁股下面已經接近光滑的樹根,等待著自己的同桌向別人介紹著自己。但是同桌這個大大咧咧的女生,好像並沒有想要去介紹宋向文以及向宋向文介紹一圈圍坐的人的意思,假裝吹吹拍拍地面,又坐了下去,向著四周望去。宋向文忍不住一陣腹誹:這讓我怎麼開口,我這麼低著頭他們肯定在看我,我要是抬頭跟他們對上眼怎麼辦。
但是四周圍坐的幾個人好像是習慣了苗桂美會把他們不認識的人叫過來一樣。幾個人沒有誰去拍拍宋向文問他叫什麼,也沒有人去打量他,只是和宋向文被同桌拽出教室之前一樣互相說著話,手還不由自主地扣著地上的石子和草根。過了兩分鐘后的宋向文心裡的緊張感已經漸漸淡去,別人並沒有把他當作焦點,這是好事,起碼還不熟,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他還是低著頭聽著兩個男生之間一言一語的交談,這是他一直喜歡的事情,聽人講話,哪怕講的東西他聽不懂,但總是喜歡這種置身事外但又身處其中的感覺。
「你是宋向文嗎?」一聲聽起來熟悉又帶有溫柔的聲音把宋向文嚇了一跳,雖然宋向文本能的馬上抬起頭準備回答聲音主人的問題,但在自己心裡,從聽到自己名字開始,他就慌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她的人是誰叫什麼,如果自己不認識怎麼辦?如果自己認識的話,但是在幼兒園裡面關係不好怎麼辦?反正他宋向文在幼兒園是出了名的「野猴子」,跟同學打架也是經常的事情,甚至有一次失手把同學的眼睛打出了血,被對方家長上門要求宋召華賠錢道歉。他又想到她這麼一叫自己,旁邊的幾個人肯定停下聊天都望向自己了,自己到時候得多難堪。如此種種想法,如洪水猛獸般衝擊宋向文的腦袋,讓他一個頭兩個大,想不出什麼好對策。
正如宋向文所想,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正好與四周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硬著頭皮望向聲音的來源,希望能夠馬上回憶起這個熟悉但是又毫無記憶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正是王珊珊帶來的那個女生,那個也是第一次進入他們劉家疃村這個小團體的女生。雖然說的是普通話而且穿衣整整潔潔沒有一點污漬一點都不像是宋向文這些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但是宋向文卻的的確確的認識面前這個女生,而且很熟悉。
女生胡嬌嬌,住在離宋庄只有一街之隔的前進村,村子不大,只有兩條主幹道和百戶人家,還是幾十年前,從某地集體搬遷到了宋庄。政府為他們劃分了一片地,幾十口人就在宋庄這裡扎了根。經過幾十年的相處,他們的風俗習慣和說話方言已經漸漸融入了青市膠城這片土地,只有老一輩子的的老人才說著在宋庄人聽來有點拗口的家鄉話。
而關於胡嬌嬌,宋向文並不知道他們家是不是本地人,因為自己太小,而且也一直沒聽人提起過,胡嬌嬌就更不提了。宋向文與她的接觸,最早是在幼兒園的入學,那時候宋向文第一次離開媽媽一個人面對陌生的老師和同學,像其他孩子一樣,在教室里哇哇大哭。老師們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把這個孩子哄好,倒是胡嬌嬌的媽媽來送胡嬌嬌的時候,一眼認出來這個哭成大花臉的孩子,拉著胡嬌嬌蹲在宋向文面前溫柔哄到:「文文,你看看誰來了?妹妹來了,看看妹妹。」說著就用手摸著宋向文的頭,給他指著旁邊的女孩。
宋向文並不認識這個女孩,從沒見過沒有一點印象,跟一屋子愛哭的小朋友沒什麼兩樣。但是宋向文卻認識哄她的女人,經常在晚上來自己家裡找自己的爸爸媽媽,聊天、開單據、算收成。女人家裡是做農產品採購的,而宋向文的爸爸媽媽正操持著九畝地,每當天地裡面的莊稼成熟,一筐筐裝好,第一個想到的賣貨的地方,就是胡嬌嬌的家。不僅僅是因為雙方離得近,開車送過去沒幾分鐘,胡嬌嬌的爸爸胡軍給出的價格也是四里八鄉出名的高,所以大多都喜歡在那裡賣。幾次登門,宋向文就認識了胡嬌嬌的母親,有時候還會笑著喊一聲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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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胡嬌嬌的媽媽蹲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宋向文很快就停止了哭泣,一雙小手抹著臉,望著旁邊站著的胡嬌嬌。不說話,但是也不哭不鬧。從那時候,宋向文和他的這個剛認識的「妹妹」就習慣性的相處在一起,連撒潑哭鬧的時候都變得很少。
但還沒兩個月的時間,胡嬌嬌就從宋向文所在的幼兒園去了同村的另一個幼兒園,胡嬌嬌說的是媽媽告訴她哪個幼兒園吃的更好。
胡嬌嬌離開后,宋向文也並沒有哭鬧,很快也有了自己新的朋友,只是不同的是,關於自己的這個「妹妹」,他漸漸沒有了印象,只有在每年農忙的時候跟著爸媽去賣土豆的時候,才能在胡軍家裡看到胡嬌嬌。兩個朋友雖然長時間沒見,但是像是從未生疏過,次次見到就馬上玩到一起去,有時候玩的高興,賴在胡嬌嬌家裡不走,劉二姐也拿他沒有什麼辦法,只好任由兒子留在那裡玩,等到下一趟送貨的時候再接走。
今天的他,在沒有預想的時間見到了胡嬌嬌,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自己的小學,開始的也不用那麼的孤單,因為會有人一直陪著自己玩的。
那時的宋向文只有孩子的稚氣,所以心裡想的,無非是不再孤單、能夠一起玩耍、見到你真開心等可以言表的情感。多年後的他,想起自己這個從小就認識但沒有做過幾年同學的女孩時,又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心情,也許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在久別之後,相處的依舊自然且舒服。也許只有這種不期而遇,才是平淡生活中藏匿的小幸福。像朋友,更像是親人,雖然遠隔天涯海角,但是回想起來猶如咫尺之間。
「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在教室我還沒見到你呢,給,我剛剛撿到的,可好看了。」沒等到宋向文回答,胡嬌嬌伸出右手,肉嘟嘟的手指之間,捏著一片楓葉,那是學校校門口的一棵楓樹上掉落下來的。被前去扔垃圾的胡嬌嬌隨手撿起,現在,送給了宋向文。
宋向文接過楓葉,泛黃的楓葉,沒有像詩句中那般似火似霞,形隻影單的葉子也染不紅整個秋天。透過它,宋向文看不到故事書中寫到的激情坦蕩,看不到代表的累累豐收,看不到歌頌生命的絢爛讚歌。他看到的,是一片葉子,是朋友給他送來的一抹心安,是值得期待的重逢,與值得憧憬的以後。
胡嬌嬌就坐在她的前方,淡淡的笑,笑出了酒窩,暈染了楓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