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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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和權吃一塹長一智,沒再自作多情地接李嘉的話,只當她是在喚小白蛇。椅子不大,蜷在裡頭的這會功夫讓他的腰背酸得發疼,揉著後頸他如釋重負地坐起來,總算是可以離開了。

「衣服脫了,再上床。」李嘉將看好的書一本本歸類卻沒有馬上要睡的意思,深夜對她來說是個難得的安靜時刻,在此時她的心也格外靜些,可以梳理白日里來不及完全整理好的思路與安排明日的行程。

在場穿著衣服的只有兩人,除了李嘉就是蕭和權,他滿面茫然地看著李嘉,好像根本沒聽懂她的話。

李嘉將兩尺來長的熟宣鋪開,雪白的軟紙垂了半截在她膝上,往石硯里兌了一小勺清水,她慢慢磨著墨,解釋得很簡潔:「小白,不會讓的。」

「……」所以,這個意思是讓他今晚在這歇下了?!!目光轉到那張窄小的單人床上,蕭和權腦袋裡轟轟烈烈炸過一排響雷,他想不明白李嘉她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讓個異性留宿在自個兒的房間,他更想不明白自己身為男子為什麼有種貞潔不保的緊張感。

李嘉已經開始寫起了第七十九遍的《虹縣詩卷》,米襄陽的行書猶如其人,奔放恣意、行筆瀟散,在李嘉筆下卻顯出別樣的沉著嚴謹。從起筆那刻,看她低頭專註的姿態,便似將周遭一切動靜屏蔽在外,包括青著臉的蕭和權。

蕭和權的臉色從青到黑,最後竟被李嘉氣得一個勁地笑,流氓地痞、橫的狠的他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一個長得這麼乾乾淨淨的人耍無賴耍得理直氣壯,敢情一條蛇比他還精貴?傻子一樣的笑了會,劍往床上一拋,行!睡就睡,左右他吃不了虧!

今夜李嘉的心沒徹底靜下來,屋子裡橫空多了一個人她也感動了些不自在。沒辦法,小白從蛇蛋里爬出來事便是一條固執有主見的蛇,若是強行抱走它,一轉眼定又會去找蕭和權。還是等它玩膩了吧,李嘉心不在焉地寫著字想到。

蕭和權是被夜幕的貓叫聲驚醒的,這個季節的夜晚牆頭窗下總會盤桓幾隻春心萌動的小野貓嗷嗷嗷叫,叫得凄厲又鬧人。在一個陌生環境里,他理應是睡不著的,但許是今日著實累到了,又或是李嘉這床褥子曬得太好,蕭和權抱著劍無知無覺地睡到了三更天。

整個床被他佔據了三分之二,李嘉居然還沒睡下?蕭和權大喇喇地伸展了下四肢,懶洋洋地側過身去看向燭火處。高豎的白燭燒去了一大半,火光昏昏沉沉,李嘉半撐半伏在案上,小紫毫依舊姿勢標準地握在指間。

泥爐里的最後一絲餘溫隨著幾粒蹦躂的火星裊裊散去,踩在蕭和權腳下的地板有些涼。他本想喚一喚李嘉,聲音到了嗓眼莫名地堵住了,繞到案前一看,她果真睡著了。

《虹縣詩卷》已經臨摹完了,平整地晾在地上,她的身下壓著張嶄新宣紙,寫了一尺有餘。蕭和權的童年及少年時光大多在熱血沸騰的舞刀弄槍中度過了,書沒讀多少,一眼瞄過去,字倒是全認得,串在一起辨識度不高。不過看得出來,李嘉的字比太學里那群啃老的小王八蛋們好上太多了,便是柴旭那小子怕也比不上一半的。

蕭和權蹲在案前煞有其事地看了會字帖,又去翻翻壘在案邊的書堆,愈往後翻他唇角抿得愈深。這一壘,十多本書,每一本每一頁,只要是空白的地方無不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有些是李嘉自己的隨筆,有些是對行文里的考據,生生將一本書撐得有兩本厚。翻完這些,蕭和權抬起的眼睛徑直看向暗角里的書櫃,先前他進來時並沒有注意到,書櫃里從上到下塞了滿滿當當近百餘本書。過去隨手抽出一本,和李嘉案邊的那些如出一轍。

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如果說李嘉真是天才,那麼她的天才有一半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他們千倍百倍的努力換來的。

由著睡得姿勢不大妥當,李嘉的眉頭一直崩得緊緊的,她的神情話語經常讓他忘記了她的實際年齡。現在趴案頭近距離地看睡夢中的李嘉,蕭和權發現,這丫頭也有那麼一點……可愛嘛。國子監的伙食不錯,給她的腮幫子養出了肉,睡著了鼓了起來,看上去有點嬰兒肥。下顎還是尖尖的,抵在手腕上,蕭和權的眼神往下移去,落在她的衣襟前……

那夜的記憶不受控制地一波湧入腦中,溫軟的,稍稍有些起伏的曲線……蕭和權的臉漸漸升高了好幾個熱度,窗下一聲高過一聲的貓叫聲驚醒了他,呸呸呸,趕緊粗暴地抹去腦子裡那些想法。

柴旭若在此,肯定會感慨一聲:青春期的少年啊,心思總是這麼躁動不安……

門口的小白蛇已經不見了,想是鑽到哪個角落裡打盹去了。蕭和權別好劍想要走人,頭往李嘉那偏了偏,做了番小掙扎。冷風鑽入窗縫,拂過李嘉露出的後頸,冷得她不禁縮了縮身子。蕭和權不再猶豫,輕步上前將她從輪椅中抱了起來。

懷中人出乎意料的輕,蕭和權抱著她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是她那一把骨頭膈得慌。瘦,太瘦了。不像其他附庸風雅的太學生們弄香熏衣,李嘉的發間衣上只有一種味道,藥味。

離得近了,這種苦澀到鑽腦的味道更為明顯,簡直是從葯汁里泡出來的。

也不曉得,吃了多少葯才能染上這麼重的藥味。蕭和權的心裡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嗯?」被放到床上的李嘉眼睛睜開個很小的幅度。

「……」蕭和權的心跳霎時降到零。

似是壓根沒睡醒,李嘉混混沌沌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閉上了,自發地尋找到被窩,拱啊拱地把自己縮了進去。標準的左側,雙手垂放兩邊的睡姿。

「……」蕭和權的心跳又恢復正常。

「蓋好被子。」快睡著的李嘉冷不丁地丟出一句迷糊的指示:「熄燈。」

蓋你個大頭鬼!蕭和權憤懣地只想用被子捂死她!

最後,蕭小少還是掩好了被角,吹滅了燈,灰溜溜地帶上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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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國子監的正門處停了各式華麗高調的馬車,關了一個月的太學生迎來了一月一度的「放風」時間。各家小廝們等小少爺們等得無聊,開始例行的互相攀比、互相吹牛。

一人:「我家大人最近得株八尺高的大珊瑚,那個色澤紅艷得喲~當時罕見哪!」

另一人:「珊瑚什麼的太俗!我家大人近來也得了一件寶物,乃是當年恭國文睿皇帝賜予名相秦英,賀他新婚之喜的親筆書畫。這可是有價無市之寶啊。」

最後一人:哼,有什麼了不起!看我統統用小本子記下來,交給我家大人彈劾死你們這群貪官污吏!

「哎,你聽說了么?今上發了詔令了,要召見武昌節度使呂仁回京。」

「……這種國家大事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只是打雜跑路的小廝,要這麼高的政治覺悟有必要麼啊喂!

「與我們的小公子有關係哇!聽說呂大人的小公子從小負有才名,唔,看來要提醒小公子加強警惕,必要時及早把敵人扼殺在搖籃里!」

「……」

太學生們66續續跨出朱紅門檻,車輛去了又一輛。柴旭作為異國皇子,常年居住在學寢內,這種日子多半是被他當做假期外出消遣了。蕭和權近日性子收了不少,規規矩矩地留在國子監內做他的「小書童」。那晚的夜不歸宿,柴旭沒有過問,看蕭和權後來的表現,猜得是在對方手上吃了個悶虧。

蕭和權武功是不差,小聰明有的是,為人也仗義,就是……

柴旭看著前方叼著長草的長劍少年,他們名為求學大半卻是為避難來的梁國,而權禹的勢力已經從大燕伸入梁國。只憑蕭和權與他兩人,若是有勇無謀一味地硬碰硬,只會敗得一塌塗地。今日,他約蕭和權出來,便是想與他好好談一談,畢竟官場沒有戰場勝敗輸贏那麼直接明了。

小廝們的議論聲落入他耳中,柴旭深深嘆了口氣,前梁在朝廷末期之所以崩垮的如此之迅速,與節度使林立無不有莫大的關係。便是當世並立的五國,仍是如此,節鎮擁兵自重,旗下將悍卒驕,連皇帝見了都不得不陪上個三分笑臉。權禹即是其中典型的一個。柴旭五個哥哥有三個折了他的手裡,雖然那三個純粹自己作死,但對柴旭這個十二歲的小皇子也不放過……

禽獸啊!柴旭覺著這氣怎麼也嘆不完哪。一挑眼,哎,蕭和權人呢?!

「節鎮……」李嘉喃喃念著兩字,她的膝上攤著的書恰是前梁6贄的《論兩河及淮西利害狀》,雖是前朝之作,但較詳實地闡述了關中局勢。前梁高宗初立節鎮,是為鎮守邊疆,以御外敵。然而在前梁帝頒賜給節度使們雙旌雙節時,節度使的性質開始發生轉變。前梁末期,作為統領地方勢力的節鎮實際上已經脫離了朝廷,成為獨立的王國。

說來可笑,現在的五國除了保留前梁血統的梁國外,皆是由節鎮兼并轉化而來。

書翻到最後一頁,國子監門前的馬車也走得差不多了,一陣有氣無力的蹄聲緩慢行來。李嘉將書合上時,馬車不早不晚停在了她面前。車上下了個婦人,儀容樸素卻不失工整,三十左右的光景。

「十二娘。」李嘉低低喚了一聲。

婦人仔仔細細將小主人上下觀量了一通,露出個舒心的笑容,上前將輪椅朝馬車推近了些,將要抱起李嘉上車時,她快速地比了個手勢。

——「有人跟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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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葯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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