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花前
而遠在針線房的姜嬈,還不知道,她即便是大門不出,也能埋下如此禍根,唯有怨那個老謀深算的景安王了。
不,如今應該改口,他已是大周第二代君主昭和帝。
夜已初深,緋煙宮掌上燈,姜嬈埋頭針線,轉眼就已經大半個下午。
她伸了伸腰肢,就見一名藍衣女史進來,「姜掌衣,王尚儀有事喚你過去。」
姜嬈心中一動,王尚儀是衛瑾身邊的貼身女官,她來找自己,那便是當今皇上的意思。
那個奪權風雨的夜晚,姜嬈不想再去回憶,行走在刀尖上,隨時會死無葬身之地的滋味,甚至不如一刀來得痛快。
幸好,一切都已經過去。
當初鄭秋等人皆被放逐出宮,卻獨留自己,衛瑾的用意,姜嬈多少能猜到幾分,畢竟她身份特殊,所有人都道她是凌平王的人,但又是她,唯一經歷了整個過程。
衛瑾沒有處死她,已經是仁至義盡。
這般忖度著,路過緋煙宮,出了殿門。
但行的方向並非是含元殿,姜嬈停下不再前行,「王尚儀在何處?」
藍衣小婢道,「就在前頭。」
姜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過去,宮牆盡頭的紅梅林中,一條高大的人影投在樹蔭下。
衛璃身披墨色毛麾,將雪白的素服蓋去,沖她招招手。
藍衣小婢不知去了何處,此地隱秘,幾乎不曾有宮人往來。
「他可有為難了你?」衛璃並未想姜嬈想象中的那般質問苛責,反而是十分平靜地開了口。
這語氣,倒像是戀人間的問候一般。
「不曾,王爺可有受難?」既然他如此寬容,姜嬈也要聊表一下關懷,如今,只怕是衛璃不會再強迫自己去做任何事情了。
衛璃臉上的神色,竟然難得的溫柔了幾許,伸出手,將姜嬈冰涼的小手裹住,那張偏陰柔的臉容上,隱忍的極好,只有眼尾略帶了絲疲倦,「這些時日辛苦你了,等父皇喪期過後,本王會接你出宮。」
出宮,以她目前的狀況來看,又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要衛瑾不開口應允,姜嬈就是死,只怕也踏不出去一步。
但對於衛璃這番話,姜嬈還是有些動容的,雖然他和自己也許只是**關係,但時至今日,沒將自己撇下,還算是有擔當的男人。
她一副感激涕零之色,只差聲淚俱下,「若能出去,奴婢自會感謝王爺。」
衛璃嗤笑了一聲,「你現在倒是被他調/教的十分乖巧!從前那隻會抓人的貓兒,如今竟變成了溫順的綿羊,真教本王刮目。不知你在床上,可也是這樣討好他的?」
姜嬈心道,這男人還真是死性不改,嘴裡頭就沒一句正經的話,「王爺怎麼想就怎麼是了。」
「他碰你了?」衛璃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姜嬈只是笑,媚氣十足,「奴婢身份微賤,皇上哪會垂憐?」
衛璃面色動了動,似是聽到了甚麼難以置信的話,「身份微賤?你莫不是在紫微城呆久了,竟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爺若是想提醒我關於鄢秦候夫人的事,大可不必,她既沒能保我出去、捨棄於我,就自然救不了我,我為何要為一個拿我當棋子而不顧我死活的人賣命?她收養我是恩,我替她遭受殉葬是報恩。如今,恩怨兩清,以後就各走各的路,她的命令恕我不能再從。」
姜嬈這話說的分明,亦是讓衛璃難以置信,這當真是出自那個軟弱的女子之口么?
他竟是笑了笑,「本王不會捨棄你。」
「這話,王爺還是留著接我出宮那一日再說也不遲。」
若是相信了這樣虛無的承諾,姜嬈就真是白活了兩世了。
張俊之說過的情話,可比這些動聽得太多,可越是動聽,就越是不可靠。
男人的真心,聽聽就好,莫要當真。
他既可以對你說,也可以對別人說。
「嘴巴上的功夫,可見厲害不少。」衛璃攬住她的肩,往懷裡一帶,低頭就要吻上,姜嬈卻是別過頭去,「若是從前和王爺有甚麼交情,也不過是因為迫不得已,服從命令罷了,但以後,我只是這後宮中芸芸女官之一,還請王爺自重。」
衛璃愣了片刻,竟是頭一回被她堵得無言以對。
「你回罷。」他轉身將姜嬈推開。
姜嬈也乾脆的很,扭頭就走遠,衛璃背過身去,望了望她倔強的身影,亦大步離去。
這廂璇璣領了旨意,沒敢耽擱,到緋煙宮去傳姜掌衣。
不料,蔣尚服恰在殿中,一聽是皇上有詔,遂款款起身,顰笑婉然。
但聽完卻是要傳姜掌衣,俏臉登時失了幾分顏色。
採薇去尋了一趟,「姜掌衣不在殿中。」
璇璣微有不悅,「那我在此地等一等罷。」
蔣尚服笑答,「既然皇上傳旨,想必是要咱們司衣司將祭服快些送過去,斷是沒有要姑姑等的道理。既然姜掌衣不在,我便親自送過去,總好過教皇上枯等、龍顏不悅。至於姜掌衣回來,我定會好生訓斥她一番的。」
璇璣想了想,這蔣尚服的話有些道理,皇上憑白召見司衣司女官,應該也無非就是這些瑣事。
再加之蔣尚服在一旁多多催促,兩人遂往含元殿去。
蔣瑛在外殿等了一會兒,衛瑾將手頭政務處理完畢,才揉了揉眉心,傳她進來。
那女子藏紅色官服外頭批了素衣,步履款款,卻並非姜嬈,而是白日里才見過的蔣瑛。
衛瑾一看之下,就皺了眉頭。
「朕的話你可是未聽清楚?」
璇璣連忙道,「姜掌衣不在宮裡,蔣尚服遂親自送祭服來。」
衛瑾緩和了臉色,沖著仍是端正地福身的蔣尚服微微抬手,「讓你多走一趟,辛苦了,衣服放下便回罷。」
蔣瑛見皇上下了逐客令,亦不氣惱,仍是溫溫容容道,「陛下忙於政事,要保重龍體才是。」
這樣順從的姿態,讓人很是舒服。
衛瑾復又拿起案頭書冊,隨意翻動著,面上冷淡,開口卻說,「冬夜寒涼,怎地不多穿些,朕派人替你取件兒新制的冬衣來,你先回宮安置罷。」
蔣瑛見皇上有所動容,遂知今日沒有白來一遭,想是自己已然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麼日後晉陞,便會多一份把握。
分寸適度,蔣瑛把握的很好,便沒再多留,點到為止才是最好。
蔣瑛謝恩告退,步履款款。
衛瑾才自語道,「這蔣衡文的女兒…」
後半句話璇璣沒有聽到,但皇上忽然披上衣服,「不用教高言過來,你就陪朕出去走一走罷,人多了反而麻煩。」
姜嬈做了一日的針線活,先是蔣瑛,后是衛璃,她這會子當真是亂的不輕,回華章宮的路上,竟是瞧見了蔣瑛從含元殿的方向走來。
心下思量間,怕蔣瑛察覺自己才和衛璃見過,而多生事端,姜嬈刻意往另一邊宮道走去。
走過了羽合宮,再一抬眼,登時就眼前景緻被勾住了視線。
面前是一片繁茂的花海,四季海棠、素心臘梅高高矮矮競相盛放,在月色下隨風擺盪,陣陣幽香襲人。
整日悶在華章宮內,竟不知,紫微城還有如此仙境一般的地方。
她循著花香,徐徐走在樹叢間。
許久未見顏色,姜嬈沒忍住,就擷了一朵素心臘梅。淡黃色花苞中,是白嫩嫩的花蕊,惹人愛的緊。
出於女人天生對花的喜愛,姜嬈下意識地嗅了嗅,然後插/進沒有任何配飾的鬢髮間。
把玩了一會,突然想起先皇喪期未過,連忙摸索著取下。
突然,摸在鬢間的手被人按住,低沉的男聲從頭頂傳來,「好看,就戴著罷。」
姜嬈抬頭,不是衛瑾的臉又是誰?
一身墨色龍紋暗炮,袖擺長垂,衣帶當風,姿儀卓越。
衛瑾年近三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齡,就如同這開的正好臘梅花。
只是,姜嬈有些奇怪,許久不見,他看自己的眼神,何時不再嫌棄了?
若不是月光太濃麗,就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去。
姜嬈仍是取下臘梅,福了個禮,「奴婢見過陛下,讓陛下見笑了。」
衛瑾長臂一舒,展手就又摘了一朵,替她簪上,「你讓朕見笑的還少么?不差這一回。」
「陛下說的是。」姜嬈連忙應下,討好的意味很重,心道這衛瑾當上皇帝,連著脾氣和佔有慾亦是水漲船高了。
衛瑾見她雖然言語規規矩矩,但眼神里分明有一絲應付的懶散。
她心口不一,明顯是在恭維,恭維的一眼就能看破,可見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這後宮里上至妃嬪下至宮女,哪個不是盼著龍寵,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就能引得她們反覆推敲,可到了姜嬈這裡,好像並不奏效。
「尚服局送來的祭服,朕很滿意,看來蔣衡文的女兒有些本領。」衛瑾明知那是出自姜嬈的手藝,可就是想激一激她。
但誰料姜嬈立刻應道,「陛下說的很是。」
「突然想起來,你好像還欠朕一個交易沒有履行。」衛瑾往前跨了一步,淡淡的龍涎香沁入鼻端。
「陛下說的極是…」姜嬈話一出口,登時明白過來,這個交易是指的甚麼,再看衛瑾綳著笑意的臉。
才明白自己是著了他的道。
遂笑了笑改口,「陛下您日理萬機,想來記錯了也是有的。」
月色下,那張嫵媚生姿的臉,越發皎潔,不知是花映人,還是人映花,突然就讓他覺得,這樣略帶侵略性的媚態,倒比後宮里那一干美人來的有味道。
「做女官辛苦了些,朕再給你指一條輕鬆的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