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決絕
天下人只道武安侯與皇上新封的長公主定了親事,而他小妹亦是養在宮中,擇吉日便要晉封。
但卻對新長公主的身份知之甚少,皇上對外宣稱,是衛氏旁支的血脈,如今接回宮中養著罷了。
如此一說,倒是可堵悠悠眾口,且百姓們感興趣的不過是連氏一族的恩寵,甚少有人刨根問底兒。
但說起長公主,不禁又連想到兩年前的一樁天下皆知的公案。
大長公主衛文徽,雖養在深宮人未識,但自妝成之年,便一直有著皇族第一美人兒的名號。
傳言中,她才藝雙絕,吟詩作賦堪比儒生大家,樣貌更是艷比牡丹。而坊間傳聞,十五歲那一年大長公主微服出遊,在京都城郊白馬寺,曾與一位公子軒車偶遇,一見之下,傾心難忘。
便在半年之後,大長公主遂招了駙馬,正是名門望族王氏之長子。
才子佳人,一時傳為佳話。
是以坊間那段風流韻事,大抵便找到了原主,紛紛猜測,正是王家公子與長公主私定終身了。
後來婚事和美平順,教人只羨鴛鴦不羨仙。
碧梧宮中,花樹寂靜。
露天小閣松柏樹蔭之下,但置了一張小榻,榻上白衣男子和衣斜握,手中把玩著一枚圓潤的玉佩,仔細看去,玉佩的邊緣光滑,顯然是經過無數次婆娑而成。
「哥哥,皇上既然要為你賜婚,何不定了英敏長公主?偏偏將那女官冊封,可不是撫了咱們連氏的臉面。」連玥清透悅耳的聲音打身後傳來。
連珏淺淺回頭,「即便是臨時冊封,明面上也是將長公主賜予我,不論如何,這個殊榮便是天心眷顧,小妹萬莫唐突。雖然陛下有意納你,但後宮乃是非之地,切不可大意。」
相比起連玥的不滿,連珏顯得異常淡然。
鮮妍的裙擺蓮花一般旋至身前,連珏手中的玉佩被她強行奪了過去,「罷了,知你忘不了她,當年白馬寺一遇,哥哥便心裡眼裡只有文徽帝姬一人…但,她早已嫁做人婦,如今只怕連孩兒都有了,哥哥你當真要為了她苦守一生么!」
連珏只是笑,笑的卻不達眼底,「我不是答應了這門親事,何來苦守一生之說呢?小妹又說胡話。」
連玥將玉佩藏在身後,「是,左右不是她,哥哥你便娶誰都無所謂了。那這玉佩,我是不能再還給你,從今往後只忘了她罷!」
連珏略顯清瘦的臉容微微一動,良久輕答,「那便聽小妹的。」
不一會兒,有宮人來傳話,說是皇上晚間設宴,武安侯兄妹在應邀之列,新封的長公主,自然也會去。
想到姜氏,連珏不著痕迹地笑了笑。
素日里皇上對她的情誼,怎會看不出端倪,何況後宮風言風語,儘管內城消息嚴密,但多少還是略有傳出。
姜氏,必定是皇上的女人,但皇上將她賜給自己,唯有兩個原因,莫過於膩味了失去新鮮感要送他做人情,亦或是姜氏對他的影響超出了預期不能再留。
連珏回味起姜嬈顰笑間的風情,還有初見時的言語利落,只怕,原因大抵是後者了。
她只怕和自己一樣,這輩子心裡都裝著別人,不過這樣更好,日後成婚各不相欠,公允的很。
連珏最不喜受人制約,即便那人是天子,也不能例外,是以,在連玥看來是將個女官賜婚,倒比真正娶了衛氏血脈,更教他能安心。
晚宴之前,卻見婢子匆忙來報,說是姜氏突發頭痛,不能參宴。武安侯自然就少了一個重要的陪襯。
連珏心下一動,這個女子不簡單,即便到了如今地步,也能掐住男人的死穴。
看來,她周旋在自己和皇上之間如魚得水,想必是另有所圖,只是不知這樣的人心中,可還會有真情可言?
但也只有她這般不同尋常的女子,才能教九五至尊的帝王惦念不忘了。
含元殿中,皇上面無表情地專註於案頭奏章,已經連續兩個時辰沒有任何示下。
高言和璇璣守在門前,垂首靜立,大氣不敢出一聲兒來。
即便是晚間設宴,皇上依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可見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頭。
自從姜御侍搬出側殿芳華閣,移居初棠宮后,皇上幾乎不讓人近身侍奉,如今只剩璇璣一人在御前聽命。
但偶然,會往陳芳儀的華音閣去幾回,宿夜不定,但沒始終不曾傳她來含元殿侍寢。
個中因由,無從得知。
瑩霜方才過來說姜嬈因病無法參宴,皇上擱了筆,沉吟片刻遂准了,無多勉強。
高言連忙將瑩霜帶了下去,如今誰不知姜氏兩個字是後宮不可說的禁忌,即便是皇后也要守口如瓶。
眼見皇上寵幸姜氏,已經到了極致的地步,但誰又能料一轉眼,便將自己心愛的女子送人,不用說也知道其中必定有異。
不一會兒,皇上終於忙完政事,卻屏退眾人說要小憩片刻。
待高言下去后,他才秘傳馮淵過來,「給朕將當年司職診理伊姒脈象的太醫令尋回來,帶到朕前。」
馮淵心知那太醫令早已告老還鄉十幾年,是生是死都未定論,但仍是領命,身為皇上近身暗衛,他們有著龐大的眼線網路,遍布國土,消息靈通,雖難但並非辦不到。
皇上再次開口,「將近十七年去過鄢秦侯府的所有郎中醫婆,也都給朕找出來,一個也不能露,朕要親自審問。」
馮淵神色一動,這動靜可要大得多,牽涉到民間十七年的案底,只怕要動用皇城所有的力量才可,「臣定竭力為之。」
皇上點頭,「以半月為限,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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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歌舞作宴,聲色犬馬。
而初棠宮,瑩霜往太醫院請了張俊過來診治。
當張俊看到手上那一張配方時,不由地大駭,他疑惑地望向上座面容清麗的女子,清麗中夾著描摹不盡的妖嬈,「公主要此方何用?」
姜嬈淡淡一笑,「這是百年後才研製出的失魂香,如今不會有人知曉,你大可放心配製,至於原因,你不需要知道。」
張俊靜立不動,「此香能蠱惑人心魄,如此邪物,恕臣不能從命。」
「你不答應?」姜嬈好似料到了他會如此。
張俊再抬頭,「我是擔心你的安危!」
情急之下,張俊連敬語也沒有用上,而嘴邊的阿蕘二字,終歸是沒有喚出。
姜嬈起身,於他平視對望,「這是你虧欠我的,張俊之。」
這三個字恍若重石,怦然壓在胸口,將最不堪的往事提起。
張俊神情垮了下來,俊臉上有著不可抑制的悲憫,即便隔了百十年的歲月,他們之間這場誤會,仍是無法解脫。
所以一定是上天懲罰,才會將他送來此地,日日見她在別的男人身邊承恩歡笑,卻夜夜孤受著一分難以彌補的破碎情分。
他慌忙間一把握住姜嬈的手,「阿蕘你聽我解釋,當初因為母親以命相逼,才身不由己。我從來愛的都是你,沒有別人…你信我!」
姜嬈冷冷推開他,沒有任何錶情,「太遲了,你的悔過太遲了。我和你早已恩斷義絕。」
長久的靜默中,直到瑩霜在外頭叩門,張俊才默然離去,「三日後,必會如你所願。」
瑩霜見她衣衫輕薄,背過去的身子,似有微微顫抖,便識趣地放下晚膳退下。
夜風微涼,姜嬈抹去眼尾的一絲濕潤,很是洒脫地告誡自己,前塵往事,永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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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位以上的宮嬪才有資格列席,皇上情致不高,對身旁的皇后很是冷淡,就連她斟來的酒,也不曾喝一口。
鎮國將軍已經回府,長公主賜婚於武安侯,是以此宴權作是家宴,並未外人。
連珏似是不勝酒力,不多時便退席,皇上並未多加阻攔,任憑他獨自離去。倒是連玥獻一曲絕妙舞步,艷冠群芳,得了皇上賞賜。
卻說月色溶溶,連珏獨自舉步,往內外城相交的紫楓林而來。
在林間石凳上等了片刻,便見遠處一抹黑影翩翩而至。
他起身相迎,淡淡道,「不知公主相約,所為何事?」
女子覆在黑色披風下的身子纖細婀娜,別有一番情致,即便是連珏,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任何男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來見見未來夫君,已解相思之苦。」姜嬈半笑半真,化解了兩人獨處的尷尬。
連珏會意一笑,搖搖頭,「珏不信,公主有話盡可只說,珏並未帶任何隨從。」
臉容上的笑意漸漸收回,方才魅人心神的容顏,便得如霜清冷,她撫著小腹道,「今晚是侯爺最後的機會,還請仔細斟酌。」
連珏眉心一動,定定望入她的眼瞳,姜嬈眸光堅定,字句清晰,「侯爺若娶了我,便要一同接受我腹中孩兒。」
連珏身形一頓,訝異非常,但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珠胎暗結,對於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難以接受的…
良久,氣氛凝滯,姜嬈率先福了禮,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答案不言而喻,無需多問。
連珏不曾料到,這女子會如此決絕,要或不要,分的清清楚楚。
走出數步,突然被他從身後喚住。
連珏幾步上前,容色平靜,將她外衫攏了攏,「珏心中另有所屬,只怕此生也無法住進別的女子。不知公主,可能接受?」
這一番話,已經很是清楚,姜嬈給不了他貞潔,他給不了她真心。
姜嬈款款笑了,「互不相欠,這是最好,那麼,便不打擾侯爺歇息。」
那衣角從手中緩緩抽去,靜謐的月色中,連珏突然想要探究,面前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心裡,究竟可否也動過真心。
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任憑她悄然離開,一如來時那般。
到了初棠宮宮門前,便見不遠處有鸞攆悠悠而來。
她褪去披風,規規矩矩地俯身行禮,眼光掃到那人冷如冰窟的神態時,不由地握緊了手。
心中難以自持的微微抽痛,但很快就被掩蓋下去。
如今,在一切真相未定之前,他只能是自己的兄長。
「頭疾這麼快便醫好了?」衛瑾步步踏來,鎖住她,「看來朕的太醫醫術高明。」
姜嬈笑道,「那麼陛下可要好生賞賜才是。」
就是那一瞬即逝的笑意,便如利刃一般劃過胸口,衛瑾明知此次過來不會有任何結果,但面前女子永遠如常的模樣,仍是教他心底無可抑制地生出了火。
甚至不顧高言等人在場,他展臂將她攬入懷中嗎,不由分說地往殿中走去。
姜嬈依然是無比的順從,只因為她太了解衛瑾的脾性,任何反抗都是無用。
闔上殿門,唯剩兩人獨對,姜嬈瞥了一眼門外,「陛下原該注意些,我是您的妹妹,又是武安侯未來的妻子,教旁人瞧見,多生流言蜚語。」
衛瑾俯視著她,勾起唇角,「那麼朕疼愛妹妹,誰又敢多言!」
「夜深了,若陛下無事,便請回去安歇,若不然,還有那麼多如花美眷正等著您呢。」
衛瑾原本陰鬱的心情,在聽到這句話后驟然開朗,她終究還在在乎自己的。
衛瑾肅容而對,握起她的肩,「只要你的一句話,朕便會收回成命。」
姜嬈卻道,「我覺得陛下如此安排甚好,武安侯一表人才,我很是傾慕。」
衛瑾失笑連連,目光如鋒,猛地放下手臂,「朕當真是迷了心竅,才趕來這裡聽你胡言亂語。」
那其中的酸楚無奈,姜嬈都聽在耳中,震在心上。
她又何嘗不是?
在她無止境的沉默中,衛瑾終於離去。
當晚陳芳儀到含元殿奉茶,皇上只讓高言接了茶水,便打發她回宮。
回往華音閣的路上,陳芳儀心下揣度,自己可是何處做的不對,惹得皇上不高興。
但轉念就釋然了,因為第二日,皇上便賞賜了她一對兒碧玉簪,以作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