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4章 為生存空間而戰(中)
馬車內,左然和鄭玉珠正在聆聽那扮做大帥的楊大義在轅門處的慷慨致辭。
看著楊大義的背影,左然突的有感而發轉首看向馬車內閉目養神的唐世勛。
眼見唐世勛那易容后也難掩的陰沉之色,她的睡鳳眼中不禁劃過一抹憂色。
的確,唐世勛這兩日的壓力極大,孔不貳在前天交給他的那兩封密信本就讓他火冒三丈,因此他前晚也沒心思去找高文龍,而是跟湯夢唯密談了近半宿。
誰曾想到了昨日,即五月十九的晌午,正當唐世勛、湯夢唯、左然和鄭玉珠在行轅的後院小廳吃午飯時,孔不貳又將一封密信交到了唐世勛手上。
唐世勛只看孔不貳的神情就曉得准沒好事,果然,這封信又把唐世勛給氣得暴跳如雷。
該密信由軍情五科科長鄭罡從江西省傳來,鄭罡在信中寫道,弘光帝派出的『楚軍招安使團』於五月十六清晨從南京城出發,前日,即五月十八的晌午進入了江西省東北角的饒州府城鄱陽。
鄭罡手下第一組長殷俊負責的正是饒州府的情報網,據殷俊買通的饒州府衙官員打探到的消息,『楚軍招安使團』的領銜大使為原南京守備太監、弘光朝司禮監掌印太監韓贊周的心腹之一楊公公,副使乃是禮部郎中周鑣。
按理來說楊公公揣著弘光帝的招安書和那三千兩銀子的『厚賞』,理當儘快前往湖廣南部招安楚軍才是。
可楊公公昨日中午進入鄱陽城以後卻對前來接風洗塵的饒州府衙官員們說,他們不急著趕路,接下來要先去鄱陽湖好生遊覽一番云云。
若楊公公只是遊覽鄱陽湖以拖延時間,還可說是在靜待楚軍和左軍的交戰結果,但在昨晚的宴席上,興許這楊公公是喝得有些上頭亦或故意為之,他竟笑呵呵地告訴饒州府衙的官員們,其實他手中可不止新帝的招安書而已。
待到吊足了官員們的胃口之後,楊公公方才一臉神秘地說道,他懷中還有新帝給楚軍四位將領的諭旨!這四位將領分別是原大明的湖廣常德副總兵陳建志、原靖州參將洪山海、原郴州參將鄧謙、以及如今駐守東安縣、已故的王上庸老將軍麾下參將包耿。
姑且不論這楊公公說有新帝諭旨是真是假,但殷駿自是趕緊將此消息飛傳給軍情五科的科長鄭罡,而鄭罡又在昨日一早以飛鴿傳書將此消息傳給了大帥唐世勛。
當唐世勛看罷密信后,氣得拍桌子大罵新帝朱由崧是個腦子進水的阿斗、韓贊周是個兩面三刀的老閹、弘光朝果真是個短命朝廷云云。
這番僭越之語讓在場的湯夢唯、孔不貳、左然和鄭玉珠皆是嚇了一大跳,孔不貳更是一個轉身衝到小廳門口看了看外邊,好在那會兒門外只有個聽不懂漢語的親兵千總雷東山,這才讓孔不貳鬆了一口氣。
湯夢唯在細讀密信後分析道,她近兩日通過梳理這一個半多月以來從南直隸傳來的諸多密信,已是想通了許多問題,她說楊公公只是個傳聲筒,但這主意並非出於司禮監章印太監韓贊周,而是出於首輔馬士英的手筆和弘光帝的支持。
韓贊周在崇禎九年時為北京城的京營副提督,後為南京守備太監,相比於跟隨在福王朱由崧身邊的宦官內侍,韓贊周無疑是個『外人』。
好在韓贊周作為南京守備太監握有兵權,又因擁立福王有功,當福王朱由崧於五月十五正式登基后遂封韓贊周為司禮監章印太監。
『司禮監』為大明內廷十二監之首,而『章印太監』又為司禮監之首,因其掌握著朝廷發布正式詔令公文的最後一道關鍵程序,蓋章,且還擁有駁回權,故而章印太監也被稱為『內相』。
雖然韓贊周也如馬士英一樣是『定策功臣』,但這個龐大的『功臣』群體可不是鐵板一塊,如江北四鎮的黃得功、高傑、劉澤清和劉良佐四個總兵之間,私下裡可是齷齪不斷。
同樣的,『內相』韓贊周與『首輔』馬士英之間也因政治理念不同而產生了諸多矛盾。
當然,身為『外人』的韓贊周連位子都未坐熱乎,自不可能與弘光朝權勢第一的首輔馬士英叫板,也不可能忤逆新帝所決定的事。
比如說史可法被外放督師淮揚,韓贊周如何不知這是馬士英要將史可法排擠出權力中心南京城?而韓贊周便是迫於弘光帝的施壓而無奈地在此詔令上蓋章。
其實『內相』韓贊周行事頗為忠誠勤謹,還數次勸諫弘光帝莫要以酒色自娛,且他對楚軍並無排斥,反倒表現出支持和認可的態度。
起初大帥唐世勛授意薛正去往南京城的幾道指示中,有一道是讓薛正等人在南京城散布『滿清韃子才是大明最大的敵人』之輿論。
當薛正在四月進入南京城以後並未完全按照唐世勛的指示行事,直到唐世勛數次傳信給薛正要求掀起輿論,薛正方才於四月廿五開始散布輿論。
但不知是薛正、薛剛還是吳杏林的主意,在散布輿論時提到此乃楚軍大帥唐世勛所說,或許在他們看來這是個為唐世勛和楚軍造勢的好機會?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由於該輿論的興起和發酵,南京城乃至南直隸各府州縣的諸多士人對此輿論展開了爭辯。
南方的大多數士人乃至官員將領對滿清韃子並無切膚之痛,在他們看來大明最大的敵人就是逼先帝崇禎自縊的大順闖賊。
不少由北京城和北方而來的崇禎舊臣們則認為此言雖有道理,但闖賊同樣不可小覷,何來『最大的敵人』之說?
而有許多士人官員更是譏諷楚軍大帥唐世勛故意說這等危言聳聽之語,實為沽名釣譽云云。
總之,南直隸絕大多數的士人階層對此輿論不以為然。
要知道在四月廿五,南直隸只收到北方在四月廿二之前的一些確切消息,而四月廿一乃是李自成的大順軍與吳三桂的關寧軍進行山海關戰役之日。
因此在南直隸的士人官員與將領們看來,吳三桂守得住山海關也好,李自成奪得山海關也罷,與關外的滿清韃子有何關係?不奪山海關,韃子依舊是韃子,能成多大的氣候?
而只有極少數的士人官員對此輿論表示認同,這其中就有司禮監章印太監韓贊周。
因韓贊周曾在崇禎九年時就任北京城的京營副提督,那正是關外的后金政權之大汗皇太極稱帝並改國號『大金』為『大清』之年,且皇太極於當年五月派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等統率十萬八旗兵肆虐大明的北方。
韓贊周於當年七月親眼目睹了八旗兵入侵京畿之地,甚至有韃子抵達北京城外!
尚算知兵的韓贊周不僅見過滿洲八旗兵,也見過各路流賊,故而他在聽聞『滿清韃子才是大明最大的敵人』之輿論后極為贊同此觀點。
因韓贊周認為,相比流賊出身的闖賊李自成於今年年初才決定建立大順政權,滿清在關外則早已佔領了穩定的地盤,八旗制度也在不斷完善,而大明對滿清也早已是由攻勢轉為守勢。
山海關雖看似堅不可摧,但清軍此前也並未攻陷山海關,可也照樣曾多次由其他關牆入侵中原劫掠不是?
況且北邊已被闖賊所奪,即便山海關之役得勝,李闖的大順軍真能守得住延綿一萬七千餘里的北境長城?
與韓贊周有大致相同看法的有識之士並不多,且他們無一例外地與唐世勛一樣遭到大多士人的譏諷嘲笑。
直到五月初,當吳三桂剃髮易主投靠滿清、滿清得山海關並擊潰大順軍、李自成敗退回北京城登基為帝之後西撤至山西、滿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主北京城等等一系列的消息接踵而至,南京城、南直隸、江南江北、華南與西南等大明諸省盡皆嘩然!
而楚軍大帥唐世勛那番未卜先知的輿論也不再被一邊倒的謾罵譏諷,許多有識之士開始認真思考,李闖之禍與滿清之禍孰更甚之?
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站在南直隸的輿論之風口浪尖上的楚軍還未接受招安!嚴格來說,楚軍,與闖賊獻賊等無異。
在五月上旬,南京朝廷的一些官員曾提出以優厚的條件招安楚軍,其中就有司禮監章印太監韓贊周,且韓贊周還認為弘光帝的正式招安楚軍書與招安條件太過苛刻。
故此,湯夢唯認為指使楊公公行挑撥離間之舉者不是韓贊周,而是首輔馬士英。
唐世勛問湯夢唯,你說了如此之多又如何證明是馬士英在挑撥離間?
湯夢唯解釋道,她在近兩日終於想通了馬士英為何要打壓楚軍,其中一個主因極可能是緣於在南京城的新朝廷,第一個正式上書建議以優厚條件招安楚軍之人。
此人便是禮部郎中周鑣,而上書時間是五月初四,即福王朱由崧正式就任監國的次日。
周鑣並非馬士英的人,也並非『定策』系的官員,他是東林黨人,且是最早提議擁立潞王朱常淓的官員之一,亦即『擁潞派』的骨幹成員之一。
當周鑣在五月初向監國福王朱由崧上書招安楚軍之後,薛正就將此事彙報給了遠在湖廣的唐世勛,不過那時薛正也不清楚周鑣的底細和屬於哪個派系。
而湯夢唯在近期升任楚軍鎮撫部長以後,仔細梳理從南直隸傳回的所有情報消息后發現,馬士英為何會從接受薛正的賄賂到後來的閉門不見,且還不將唐世勛的勸進表呈予朱由崧,起因並非是得悉薛正四月時去拜訪『東林魁首』錢謙益。
不可否認薛正去拜訪錢謙益等『擁潞派』大臣是違背了唐世勛的心意,但錢謙益當時曝出『楚軍代表』去拜訪他,實為向馬士英示好。
因錢謙益之前是支持擁立潞王的絕對骨幹成員,而當福王朱由崧於五月初三就任監國以後,錢謙益又立馬調頭就去給『定策』的首功大臣馬士英歌功頌德。
但馬士英當時還未向監國福王朱由崧提議委任錢謙益為禮部尚書,而『東林魁首』錢謙益的牆頭草作風又惹惱了一眾被他攛掇慫恿支持潞王的官員,諷刺的是,這些官員幾乎都是東林黨人。
偏偏第一個為招安楚軍而正式上書的是禮部郎中周瀌,他就差腦門上刻著反對福王了不是?
而之後為招安楚軍而上書的官員皆與周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且他們也全都是東林黨人。
這也難怪馬士英一系的人直到五月十五朱由崧正式登基,竟無一人上書建言招安楚軍,甚至還在廷議周鑣等官員的楚軍招安書時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來。
湯夢唯進而指出,楊公公乃是章印太監韓贊周的心腹之一,禮部郎中周鑣又不受弘光帝待見,為何他倆會成為招安楚軍的正使與副使?這極可能是馬士英的『一石數鳥』之計。
首先來說,朝中最早上奏招安楚軍的是禮部郎中周鑣,韓贊周又曾表示支持周鑣的上奏,那麼即便成功招安楚軍,於他馬士英有何功勞可言?
因此招安使團中無一人是馬士英的人,而他又豈會讓楊公公和周鑣成功招安楚軍?
其次,馬士英認為湖廣北部的左良玉處於更重要的戰略位置,且左良玉擁兵二十萬,唐世勛的楚軍不過數萬人,因此馬士英選擇穩住左良玉並打壓與他『無關』的楚軍。
其三,為了讓左良玉『無後顧之憂』地在湖廣北部抵禦闖賊,馬士英不僅降低招安楚軍的條件,更是說服弘光帝給招安大使楊公公下了一道諭旨,即楊公公所說的給陳建志、洪山海、鄧謙和包耿四人的那道諭旨。
此舉的目的之一自然是挑撥離間,一旦楊公公來到楚軍的地界上要求見陳建志等將領,大帥唐世勛同意還是不同意?那道諭旨的內容又是什麼?如若同意,陳建志等人看過弘光帝的諭旨以後該如何是好?
反之,大帥又有何理由拒絕楊公公召見陳建志等將領?
耐人尋味的是,為何楊公公卻提出遊覽鄱陽湖以拖延時間來招安楚軍?這豈非與挑撥離間之計前後矛盾?
因此湯夢唯認為挑撥離間者不是章印太監韓贊周,而楊公公靜待楚軍和左軍的大戰結果固然是目的之一,但楊公公與副使周鑣還有其他目的。
試想,楊公公和周鑣豈會不知他們的招安條件如此苛刻,楚軍和唐世勛怎可能答應?
而馬士英還說服弘光帝給了楊公公一道諭旨去挑撥離間,若是招安使團真到了楚軍地界上,誰曉得大帥會否惱羞成怒甚至拿他們開刀?
因此楊公公還不如提前將此諭旨之事在江西省就公之於眾,這既是為了讓楚軍知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再有便是,若楚軍敗給了左軍,楊公公和周鑣的楚軍招安使團才有前去招安的意義,反之,若楚軍戰勝了左軍亦或打了個平手,這便足以讓朝廷重視楚軍的實力。
那麼楊公公和周鑣的使團同樣沒有前去招安楚軍的意義,他們必然會被弘光帝召回,且朝廷定然要重新擬定招安楚軍的條件。
再換至馬士英的角度來看,無論楊公公一行是停駐於江西省觀望,亦或是真箇進入了楚軍的地界,對於馬士英而言皆有好處。
因為招安使團未對楚軍進行招安,那麼楚軍依舊是賊!而左良玉卻是大明的寧南侯,左軍若勝楚軍,自有他馬士英的功勞。
而左軍若敗於楚軍,馬士英則可藉此彈劾楊公公與周鑣一行,誰讓你們不早些去招安?若是招了安,朝廷不就能出面制止左軍與楚軍『同室操戈』?
甚至在彈劾了楊公公和周鑣乃至他們背後的韓贊周及某些東林黨官員以後,馬士英還能拿回主動權親自主持招安楚軍的新議,若是馬士英的新議成功招安了楚軍,那才是他馬士英的大功勞!
湯夢唯總結道,招安使團的楊公公和周鑣已經陷入了兩難的局面,無論結果如何,這兩人在朝廷的日子皆不會好過,畢竟,當朝首輔是馬士英。
當湯夢唯如抽絲剝繭般將她的分析娓娓道出以後,左然和鄭玉珠雖是聽得腦仁生疼但已面露崇拜之色,就連向來自負的孔不貳也是心悅誠服擊掌讚歎。
唐世勛也已豁然開朗,他明白湯夢唯說得如此細緻可不僅僅只是分析朝中局勢和朝廷大員們,更是在勸他對這個新朝廷和馬士英『死心』!
自從三月十九,即崇禎帝在煤山自縊、而唐世勛的北上三營還未奪得祁陽城的那天,那是他魂穿明末以來最為焦慮且情緒最為不穩定的一天。
他太想拯救這個大廈將傾的漢人最後的王朝!可當時他又能向誰傾訴?又有誰能明白他的憂慮和苦心?
之後唐世勛便走上了一條『歧路』,即把希望寄託於南明的第一個朝廷,弘光朝。
而且唐世勛還寄希望於馬士英,因為他知道馬士英會大權在握,他需要馬士英為他進言以得到大義名分。
何況他知道馬士英為了擁立福王上位而串聯了江北四鎮的黃得功等四個軍頭,因此他想當然的以為馬士英也會需要他和楚軍的支持。
但當他前日和昨日與湯夢唯進行了諸番交談以後,他已經明白自己之前的策略出現了偏差,結交權臣馬士英並無錯,這是還處於起步階段的唐世勛在政治上的一次頗為正確的選擇。
只不過,無論薛正是否當真按著唐世勛的指示在南京城行事,馬士英又豈會高看他唐世勛和楚軍一眼?因為在湖廣北部還有個擁兵二十萬的左良玉!那是朝廷大員們既深惡痛絕而又不得不捏著鼻子去刻意討好的軍閥勢力。
站在馬士英和弘光朝廷大員們的立場上看,他們都不敢想象若是左良玉倒戈投靠大順軍會是怎樣的災難?為了穩住左良玉,馬士英選擇打壓楚軍的生存空間也不足為奇。
何況唐世勛也沒料到,第一個為招安楚軍而上書的禮部郎中周鑣居然是東林黨人?
因此,唐世勛結束了昨日中午的那場談話以後,屏退左右留下湯夢唯又進行了一次密議。
而後在昨日傍晚,唐世勛舉行了一場西路聯軍的軍事會議,那是一場為了擴展楚軍生存空間而戰的會議,也是唐世勛決定改變之前所走『歧路』的重要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