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死地

66死地

「慢著!」

褚桓腳步才一動,袁平就嗷嗷了起來,他本意是打算拽住褚桓,奈何褚桓此刻身披「蟒袍」,無處下手,只好撩開嗓子大呼小叫。

袁平說:「咱們上次遇見那小孩的地方是平地吧?當時就被追得跟狗一樣,這地方可是山谷,『它』的能量還在增強,我們就這麼下去,還上得來嗎?」

魯格拎著人頭,聽了這話沒什麼觸動,面無表情地一挑眉,彷彿是在暗示他老人家刀山火海自可來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毫不在乎。

不愧是千秋百代被當成山神膜拜的男人,身上幽幽地閃爍著一種讓凡夫俗子們頂禮膜拜的囂張氣焰。

南山的囂張則溫和得多,他就著袁平的話思考了片刻,而後才頗有些歉意地說:「是啊,你說得有道理,可我們已經答應了這位巫師了嘛。」

到最後,還是著名的脆皮狗褚桓給了一個比較靠譜的回答。

「過來,這個角度。」褚桓按下袁平的頭,「看見了嗎,山谷腹地那有一條河,這條河不是死水,它穿山而過,方才我們翻過這座山後其實看見了它的另一頭,一旦出了什麼問題,就順著那撤退。」

袁平這才明白褚桓是早就琢磨好了退路,不是君子病泛濫貿然答應回來當聖母的,頓時放下了十個心:「那還磨蹭什麼?快點。」

說完,他已經一馬當先地從山谷邊緣下去了。

魯格連忙跟上,對他的便宜「兒子」十分不滿地皺了皺眉:「不穩重。」

濃重的窒息感正在山谷中虛席相待,深入腹地后,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同時閉了嘴,儘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山谷中的人群。

魯格一手拎著人頭,一手拎著權杖,牙關緊了緊。

他和南山兩個人,一個看起來無動於衷,一個看起來成竹在胸,但其實心裡都是十分緊張的。

被吞噬了的人真的還活著嗎,他們還能被重新放出來嗎?

褚桓被四下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哭聲震得頭暈眼花,他一邊不動聲色地忍著,一邊心如鐵石地無視了魯格和南山隱含焦躁與迫切的目光,飛快地在人群中搜索著什麼。

他在找祭台,一族如果有巫師,必有祭台。

祭台不難找,只要看山谷中這些男女老少們都面向哪裡就可以了。

找到這個祭台的時候,褚桓肺里這口氣已經快要用完了,他飛快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邁開大步,率先衝上了人群中間突兀而起的祭台,居高臨下。

褚桓點了點頭,魯格立刻一揚手,將巫師的人頭高高舉起,像是舉起了一個莊嚴神聖的祭品,而後將那人頭架在了權杖上的火苗上,點著了。

火燒得快極了,巫師身上的火光灼熱,但溫度卻是溫暖的,權杖上的火光看起來冷冰冰的,可溫度卻是暴虐的。

魯格用刀尖高高地挑起燒著的人頭,著火的人頭比權杖上的火光還要亮,褚桓幾乎有種錯覺,彷彿它照亮了所有面朝此地的人。

此時,他胸口裡一口氣已經用盡,褚桓就算是把牙咬出血來也堅持不下去了,但他沒吭聲,因為與此同時,褚桓意識到,耳畔的哭聲仍在,卻並不凄厲了。

他在缺氧的頭暈眼花中克制地將一點濁氣細水長流地吐了出來,試著重新呼吸了起來。

周遭的空氣依然粘膩,依然會讓人胸悶,但那沼澤一樣的窒息感確實消失了。

新鮮的氧氣刺激得褚桓心裡一震清明,他抬肘一戳旁邊臉已經憋成了一個西紅柿的袁平:「別憋了,可以呼吸了。」

袁平被他粗暴的一肘子撞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苦大仇深地指著褚桓說不出話來,褚桓:「噓……」

凄厲的嚎哭終於緩緩變成了細碎的哽咽,褚桓聽見,人們在呼喚著他們的巫師。

褚桓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彷彿受到了感動,但他的手卻握緊了掛在身上的長弓,似乎又是隨時準備干一架。

潛藏在這些人身體里的陰影就像一個炸彈,隨時有可能把他們炸都面目全非。

忽然,第一個人身上的陰翳緩緩褪去,而後整個山谷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傳十十傳百,巫師快要燃盡的頭點亮了他的故族。而那些沉默的、陰冷的、凄厲的、虛假的……全部被驅逐出去,空氣中最後一點令人窒息的粘膩也蕩然無存。

褚桓覺得他這一輩子彷彿都沒有聞過更清新的空氣。

被驅趕的陰翳小股小股地退出人們的身體,細長的光暈開始從這些原住民身上流瀉下來,落在地上,像稚拙的幼苗一樣緩緩地蔓延壯大。

山谷四周傳來劇烈的震顫,南山聲音一沉:「來了。」

他話音剛落,人們身上退下去的陰翳逐漸匯聚在一起,彷如一條污濁的巨龍,像一條鞭子,劈頭蓋臉地對著祭台抽了過來。

褚桓卻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一把抽出兩支羽箭,手指一上一下地扣住,箭尖橫掃過魯格的頭頂,直戳入權杖上的火焰中,那暴跳的火星連成了一條線,而他的弓弦早已經預備好,此刻搭弓射出如行雲流水——

箭如流星沉6。

裹挾著箭身的大火轉眼沒入了陰影,寂靜無聲的陷落地里突然傳來了突兀的爆炸聲,明艷如煙花的火在陰影中間炸開,把那條威風凜凜的大黑蛇炸成了一塊顧頭顧不上腚的破抹布。

感情上,褚桓是真的很想站在原地好好欣賞一下反擊效果的,但他強大的理智與自制力還在,因此手腕上的繩子上傳來拉力的時候,他就果斷跟著同伴撒丫子跟著跑了。

自從「陷落的世界」變成了某種「兇殘的食肉動物」后,褚桓對那些窮追不捨的陰影也有了新的看法——本來看不見摸不著、好似無處著力的陰影,變成了枉死花的花藤,穆塔伊的風箭,音獸的大尾巴一類的東西。

如果權杖上的火真的是它的剋星,那這樣的攻擊絕對應該是有效的。

可惜火離開權杖以後生命短暫得很,不然他們可以放火燒山試試。

這是他們進入陷落地以來第一次成功的反擊,褚桓那幾支箭比給臨死的人打的強心針還有振奮作用,袁平和南山立刻效仿,火箭接二連三地射了出去,到最後褚桓眼看著他們有玩脫的危險,連忙制止:「你們省著點,帶出來的箭是有數的!」

袁平很高興地告訴他:「沒關係,路邊這麼多民房,家家都有獵人,沒箭了直接進去拿就可以。」

褚桓一愣,心想:「他娘的,對啊!」

南山羞澀地笑了一下,好像覺得這樣不問自取有點慚愧,然而非常時期,別無他法,他也只好不拘小節了。

幾個人邊跑邊在陰影上楔火釘子,沿著既定的撤退路徑來到了呼喚說的那條山澗旁。

開路的南山直接下了水:「跳下來!」

袁平一愣:「等等,火怎麼辦?火怕……」

他沒怕完,褚桓已經一腳踹向他的屁股,將袁平踢下了水。

袁平:「啊——」

隨後,他發現自己被籠罩在了一層無形的氣流里,南山回過頭來對他一笑,手掌微動,氣流捲曲成一個氣泡,將幾個人牢牢地保護在其中。最後下水的魯格見怪不怪,平穩地舉著手中權杖,那權杖上的火苗在氣泡的隔絕下紋絲不動。

山澗乍一看蔫耷耷的,沒想到水流速度還頗為湍急。

幾個人算是搭了「順風船」,一路順流直下。

山澗穿過山洞,就融入了一條河,河水行至下游,格局驟然開闊,泛白的水花一瀉千里,褚桓這一次的賊心爛肺總算是用在了正地方,這實在是一條再好也沒有的路——比他們用自己的兩條腿跑得快多了,沒多久就甩脫了身後窮追不捨的陰翳。

褚桓大聲問南山:「族長,順流的方向對嗎?」

南山心裡大致估算了一下:「對。」

褚桓露出了一個有點古怪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袁平一看他這個表情,頓時知道事情不大妙,立馬心生警覺,周身冒汗地打量了一下周遭,驀地,他反應了過來:「等等,這裡好像有個山體落差……」

魯格嘆了口氣,參照著褚桓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教育袁平說:「你不要總是這麼大驚小怪。」

袁平哀嚎:「不不不是啊族長,死孔雀他靠不住,前面有……」

他手腕上的繩子被陡然一拽,袁平一口氣卡在了喉嚨里,連南山險些沒穩住——只見大水走到了盡頭,下面居然毫無緩衝,是一個直上直下的大瀑布,傾天星河似的直上直下。

幾個人就這樣在袁平的慘叫聲中,跟著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地掉了下去。

袁平:「我一點也不想坐什麼抽水馬桶啊啊啊——族長你別問我什麼是抽水馬桶……」

四個人乘坐的「氣泡」船奇迹般地沒在大瀑布面前分崩離析,權杖的火光始終被包裹在其中,堅如磐石,幾個人就像一顆光芒四射的球形水晶,滾入了大瀑布下的深潭。

水自高而下,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四個人又身不由己地在水中漂了好一陣子,直到接近地勢平緩的地方,水流漸漸慢了下來,才找機會爬上了岸。

南山雙腳一碰地面,膝蓋就軟了,維持那個「氣泡」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輕鬆的事,褚桓連忙在他摔倒之前把人撈了回來,袁平死狗一樣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趴,怎麼也不肯動了,魯格只好同意在原地休息。

南山靠在褚桓膝蓋上閉目養神,袁平一動不動,魯格站在一邊沉默地掐算著路程,褚桓無事可做,只好默默地坐在一邊開腦洞。

他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小石子,想起某個問題是已知的,他就放一顆小石子在左邊,是半懂不懂的,他就放一顆石子在中間,完全不明所以的則放在最右邊。

從頭捋順了一遍思路后,褚桓獨自對著中間的一排石子較起了勁,按照他的經驗,完全了解和完全不了解的都沒什麼,最危險的東西永遠來自於一知半解的。

袁平知道他這習慣,一見這動作,很快爬起來盤腿坐在他對面,裝神弄鬼地說:「有什麼不明白的,說出來我給你參詳參詳。」

褚桓懶洋洋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小石子拋了兩下又接住:「行啊,你過來我跟你說。」

小綠「嘶嘶」地吐著蛇信。

袁平發現自己還是和這個人絕交為妙。

隨即,褚桓收斂了笑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中轉動著:「第一個問題,『它』究竟是一個整體,還是一個族群?」

袁平一愣,連躺在褚桓懷裡的南山都睜開了眼睛。

袁平:「這有什麼區別?」

「我現在還說不出來,但是我總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褚桓搖搖頭,放下一顆石子,繼而捻起了第二顆,「下一個問題,從巫師那裡到他們本族山谷,只有半天的路程,我想他和自己的族人被吞噬的時間應該是差不多的,為什麼其他人看起來沒怎麼樣,他卻已經死了?不,我說的不是他被我們砍頭,而是砍頭前,他就已經虛弱得快死了。」

袁平從七扭八歪的狀態里坐正了,低頭沉默了片刻:「你這個問題太複雜了,得拆分。」

褚桓:「好,你拆。」

窮鄉僻壤,荒郊野外,倆人相對而坐,恍惚中又回到了當年不情不願地搭檔的日子。

褚桓和袁平各自都知道對方是個坑爹貨,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對方偶爾也能靠譜一次。

南山徹底清醒了過來,連魯格也紆尊降貴地湊了過來,端著他高深莫測的水鬼……不,山神架子,聽得十分仔細。

袁平:「首先,『它』真的吃人嗎?假設『它』吃人和動物,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和動物始終是有限的,有一天吃完了『它』怎麼辦?」

褚桓把一顆石子放在左手邊:「我一開始深信不疑,但是現在懷疑不是——我們走了這麼長的路,發現這裡的人都不需要進食,那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靠什麼活著?」

袁平:「所以?」

褚桓:「所以『它』不是在吃人,恰恰相反,我懷疑『它』是在養著這些人。」

褚桓說話的時候,胸腹微微震動,他聲音不高,恰如耳語,有點低沉,晃得南山有些心猿意馬,南山知道他們說得是非常重要的事,連忙乾咳一聲離開褚桓懷裡,坐了起來,神情正色:「接著說,然後呢?」

袁平:「接著上面的問題,『它』養著這些人,用什麼養,為什麼養?」

褚桓剛要回答,隨即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一時打住了話音,目光在暗色的河邊微微流轉。

南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你想到什麼了?」

「那些怪物的順序,」褚桓喃喃地說,「你看……扁片人近似於人,是類哺乳動物,穆塔伊背後有翅膀似的膜,像是介於哺乳動物和鳥類之間,音獸是類爬行動物,食眼獸類昆蟲,是無脊椎動物,小白花和幻影猴……它們乾脆不是動物。」

這一次,沒等追問,褚桓的語速就驟然加快:「你發現了嗎?隨著它們戰鬥力的增強,形態卻相當於在退化,我懷疑這暗示了『它』的本體也是一種比較低等生物——植物甚至一些菌類,是可以利用太陽能的。」

「你回答了『用什麼養』,沒有回答為什麼。」袁平說,「更進一步說,為什麼『它』要禁錮人們的意識?巫師的意識也一直是清醒的,但他照樣無可作為,就連那些被我們『喚醒』的人,身體也依然是不能移動的,『它』通過某種方法麻痹了人們的身體,為什麼還要大規模地釋放幻覺禁錮他們的意識?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

魯格聽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跟著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臉上的尷尬神色一閃而過。

褚桓一言不發,緊皺眉頭思考起來,南山盯著他的側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袁平沒有等他,接著徑自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回歸你之前的問題——為什麼巫師死了,他的族人們還活著?依我看,他們之間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巫師的意識是清醒的。」

「我……有一個猜測。」良久,褚桓才打破沉默,輕聲說,「那些意識陷入其中的人,已經成了『它』的一部分,甚至有沒有可能,擴散得奇快的大片的陰翳就是……被吞入其中的人?」

袁平接著說:「巫師身體被禁錮,意識卻是清醒的,所以『它』沒法將他完全同化,相應的,巫師得到的能量供給非常有限。」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並且毛骨悚然起來……如果他們的推論都是正確的,那麼那些所謂「被喚醒」的人,難不成過一段時間都會步他們巫師的後塵?

你是想要在沉淪中永生,還是想在反抗中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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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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