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死地

68死地

石頭上突如其來的刻字如鬧鬼,成功地把方才還在大殺四方的漢子們全體鎮住了。

那人寫得一筆一劃,力透石背,艱澀處摩擦出讓人牙齒髮酸的「吱吱」聲,將「小心」這個詞一連寫了三回,字跡越來越大,越來越快,越來越潦草,最後幾筆幾乎連跑再顛起來。

有點凄厲。

南山悄無聲息地擺擺手,走到石頭下面,緩緩地伸出手,膽大包天地在最後一筆處當空摸了一把,不知他摸到了什麼,那字跡戛然而止,只有巨石上的刻痕中,還有一些碎在裡面的石頭屑。

南山:「誰?」

沒有回答,四下空茫寂靜一片。

再不怕靈異事件的人,在鬧鬼的鐵證面前,也禁不住脊背發涼起來,褚桓只覺得黑暗深處有一雙不知是敵是友的目光,彷彿是一直注視著他們。

電光石火間,褚桓腦子裡閃過兩個一直以來都在他腦子裡縈繞不去的問題:

當年……是誰把陷落地的消息傳出去的?

「它」真的是一個整體嗎?

褚桓輕聲問:「小心什麼?你是誰?」

這一次再也沒人應答了,對方彷彿打定了主意不再詐屍。

石面上的文字是正宗的離衣族文字,寫得很標準,至少比褚桓這個後天成才的標準多了。

那麼這是寫給誰看的不言而喻,而一連三個「小心」的警告,但凡眼睛沒問題的都能看出其中的焦躁和惶恐,肯定不是敵人的挑釁和恐嚇。

這個潛藏在暗處的……不管是人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吧——似乎是想幫他們的。

褚桓彎曲食指,在巨石上輕輕地叩了叩,堅硬冰冷並非作偽。

「山谷中的村民們讓我們窒息,巫師能爆發出不燙人的火……我們還被那些牛鬼蛇神追殺了一路,」褚桓緩緩地蹲在巨石面前,百無禁忌地往那「鬧鬼」的巨石上一靠,喃喃地說,「這說明什麼?」

問完,他並沒有等別人的回答,自問自答起來:「這說明在陷落地,有一種規則——他們的意識能實體化。」

南山皺皺眉:「你是說心想事成?那我們為什麼不行?」

「寶貝,那是因為我們在規則之外。」褚桓低聲說,「我們沒有被吞噬,所以意識是被隔離在『它』之外的,但……」

但無論是無意識地參與圍毆他們的傀儡們,還是有意識和他們溝通的巫師,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身體在附近。

褚桓此刻四下張望,甚至爬上了大石頭,將權杖上的火舉得更高些,依然沒有發現附近有人——類人的都沒有。

「我說一種可能性,不見得是對的,」良久,褚桓開口說,「我在想,被『它』吞噬的這些人,是不是也分為不同的等級?」

剛開始他們見到的人懵懵懂懂,基本上只會尖叫。

後來遇見的則一個比一個厲害,從讓他們窒息的,到追著他們打的……

如果魯格帶路帶得沒錯,那麼呈現出來的規律就是,越靠近沉星島,被吞噬的人的等級就越高。

「如果真有那麼一種等級,我覺得這個在石頭上刻字的人等級一定很高,至於高到什麼程度……」褚桓頓了一下。

一直讓他唱獨角戲的袁平這時才好像稍微回過神來。

袁平涼涼地接話說:「越接近沉星島,意味著被吞噬的時間就越長,假設這個在石頭上刻字的人是跟我們一夥的,那他是怎麼在不死的情況下,保持了這麼長時間的意識的?」

袁平大概心裡煩亂,說著說著,語氣也跟著冷淡了下來:「說不通,你快別扯了。」

褚桓:「那倒也不一定……」

他話音沒落,就被袁平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打斷了。

褚桓白了他一眼:「你丫吃槍葯了?如果這個刻字的人沒有被吞噬呢?如果這個刻字的人根本就是屬於『它』的一部分呢?」

袁平愣了愣。

他們之前還在討論,這個「它」是一個整體,還是由幾部分組成,要是「它」真的不是一個單一的意識,也不是沒有互相內鬥、左右互搏的可能性。

魯格靜立一邊,好似完全沒有跟上他們倆這狂奔的思路,思緒還停留在上一個問題上,直到南山招呼他走,魯格才好像反應遲鈍一樣,抬頭問:「也就是說,只有被吞噬的人,才能利用這裡的規則?」

袁平不怎麼自在地避開他的視線,語氣平板地給了解答:「對,不過那首先要保證自己的意識還是自己的,而不是變成『它』的傀儡。」

魯格聽了,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一臉「朕知道了」的淡定,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弓箭,若無其事地抬腿往前走去。

袁平卻終於忍不住了,接連偷看了他們族長好幾眼之後,緊走幾步,跟在魯格身邊,低聲下氣地乾咳了一聲:「族長……」

魯格側頭挑眉看了他一眼。

「我……」袁平有點吞吞吐吐,「我……那個……」

魯格不知道他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詫異地追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袁平咬了咬牙,半晌才面紅耳赤地憋出一句,「我真的是個直的。」

魯格頓了頓。

袁平說完那句話,心裡就是一陣翻江倒海。

守門人對他們族長有某種天然的、雛鳥似的歸屬感,縱然袁平以往的記憶還在,感情上也沒那麼容易摒棄本能。

要是換個別人膽敢拒絕他們族長,袁平一定會抄傢伙把對方干翻,可是輪到他自己……

袁平從來都認為,自己和褚桓那種把節操放在漏斗里的人不一樣,他立場堅定,根正苗紅,對待感情與另一半的期待從一而終都是傳統且保守的,從未打算中途更換性向。

再者說,就算魯格族長真是個女人,袁平也萬萬不敢對自家族長有什麼非分之想。

南山被他們這奇怪的氣氛驚動,正想發問,被褚桓悶笑一聲,死死地勾住了脖子,不讓他回頭。

唯有掛在褚桓肩頭的毒蛇小綠顫顫巍巍地探出了一個頭,好奇地盯著袁平。

袁平良久沒等到魯格回答,不禁百般忐忑,他終於鼓足了勇氣抬頭看了魯格一眼,只見他們族長那極其不明顯的面部活動中,卓有成效的表達了一股真誠的莫名其妙。

魯格:「什麼是直的?」

說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袁平的站姿,不明所以地點了個頭:「還可以,算直,怎麼了?」

袁平在無言以對中,感覺自己的腰椎間盤彷彿隱隱有點突出。

魯格的耐性從來都很有限,見他奼紫嫣紅的表情,與那吭吭哧哧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的呆樣,忍不住一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袁平:「……沒什麼,族長,咱們走吧。」

他們族長是什麼人?神聖不可侵犯,從某種程度上說,除了脾氣實在不怎麼慈祥之外,就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合格山神,怎麼能用凡人的思想來度量?

袁平想,方才一定是看他快要憋死了,族長才隨便勻給他一口氣而已,他的思想肯定是突然變齷齪了,這都能想入非非,八成是受了褚桓的影響。

袁平暗自下定決心,回去以後一定要和姓褚的衣冠禽獸劃清界限,省得被那孫子帶出一身歪風邪氣。

後來的一段路可能是因為人跡罕至的緣故,相對比較太平,但那錐心泣血似的三個「小心」依然讓人心裡忍不住起疙瘩。

「翻過這座山是不是就能看到水邊了?」感覺到空氣變得越來越濕潤,南山一邊問魯格,一邊伸手丈量著權杖的長度,此時,累世相傳的族長權杖只剩下了開始的一半長。

南山嘆了口氣,有種行將窮途末路的感覺。

魯格想了想,不確定地說:「我只知道大致的位置,究竟是翻過這座山還是翻過下一座山,不大清楚,應該快到了。」

「到了以後呢?」褚桓問,「怎麼過去?」

魯格再次展現了他囂張的一問三不知:「不知道,總有辦法。」

南山知道他這位老朋友,從始至終都是「天是老大,他魯格是老二」,凡人的事物指望不上,於是將權杖舉高了些,觀察了片刻:「海邊應該有漁民,我們先去看看有沒有船,漁民們祖祖輩輩都靠海生活,他們倒賣過那麼多島上的東西,總不能每次都是僥倖,肯定有什麼方法過去,我覺得沉星島應該也沒有外面傳得那麼神乎其神。」

幾個人邊說著話,邊爬到了山頂,在最高處,褚桓不必調出望遠鏡功能,就已經看見了海。

這是他這輩子看見過的最安靜的海,這個距離,他竟然已經聽不見浪濤的聲音,甚至聞不到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遠望海浪如墨玉般,來去拍打在空無一物的海灘上,激起細碎的、死氣沉沉的白色浪花。

海邊有漁村,漁村如遺址,一座座小房子鬼屋似的豎在那,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的了。

看不到人。

褚桓注視著那小漁村,心跳陡然快了起來,他本能地汗毛倒豎,心裡升起了極度的不安。

四個人小心地下了山,才剛過半山腰,褚桓就聽見了竊竊私語聲,他微微側了一下頭,小聲對開路的南山說:「下面有人,人還不少,要小心一點。」

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山腳,對於褚桓而言,竊竊私語聲很快變成了嘈雜的聲浪。

褚桓聽見有人在大聲說話,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尖叫,甚至有人在笑,各種聲音統一地透著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鬼氣,混雜在一起,簡直就像個加強版的精神病院背景音,和真實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從四面八方而來,弄得他苦不堪言。

褚桓的聽覺十分靈敏,聽力經常影響他對周遭環境的判斷,每每遇到聽力受干擾的情況,都會很影響他發揮。

南山在前的腳步陡然站定,微微舉起權杖,輕聲說:「噓,看。」

到了這裡,他們已經能看見漁村的全貌了,隨著南山火把一掃,只見此地房前屋后、床邊門口,處處隱藏著人,他們男女老少,形態不一,然而全都幽幽地盯著一個地方——就是他們幾個所在的地方。

褚桓身上驟然躥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想也不想地一拉南山:「撤,繞路,快!」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褚桓話音沒落,漁村的盡頭處突然冒出了火光,那火光如流轉的火炬一般,頃刻就傳導到了整個村子里,整個漁村陷入一片緋紅的火海,在他們面前濃霧滾滾,火光衝天。

那原本嘰嘰喳喳的、無序的竊竊私語聲逐漸低沉,逐漸擰成了同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最後居然是驚天動地般的振聾發聵。

他們是在異口同聲地喊著:「賊!入侵者!賊!」

這一次在褚桓沒有主動溝通的情況下,被吞噬的人已經可以感覺到他們了!

「完蛋了,我感覺我們一隻腳踩在了敵人的敏感點上,」袁平低聲說,「我的意見是我們避其鋒芒,風緊扯呼——對了,著的那火確定是真的嗎?燙人嗎?」

褚桓一聽這話就翻了個白眼,那袁平好像已經患上了「幻覺過敏症」——以為所有能威脅到他生命的東西全都是幻覺。

可是這種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雖然不值得鼓勵,但他的意見顯然是對的。

南山也在這時轉過身來,悄無聲息地對他們打了個手勢——上山,回去。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如刀的尖叫毫無緩衝地刺進褚桓的耳朵,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險些聾了,一頭撞到袁平的身上。

原來是最前面的魯格伸開雙臂,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褚桓一邊揉著耳朵,一邊愕然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他看見,整座山都燒了起來

濃煙熏得人不由得淚流滿面,火光中周遭一切都如群魔亂舞。

突然,南山「嗆啷」一聲拔刀取權杖火斬向褚桓身後,褚桓猝然回頭,只見一道意圖偷襲的黑影分崩離析。

他的聽力被擾亂,又被濃煙熏的睜不開眼,吸一口氣肺部劇烈的疼,嗆咳不止。

褚桓在一片濃煙滾滾中沖著袁平咆哮:「有這麼逼真的假火嗎,你他媽的……」

邊罵,他邊三兩下脫下襯衫撕扯成一條一條的,沾上隨身帶的清水,給每人拿了一塊:「回是回不去了,往海邊沖吧,我不相信這火能燒到海水裡。」

「水筒給我。」南山心更細,飛快地接過水筒將每一段繩子都浸濕了,以防被火燒斷。

「跟緊我。」南山說著,隨後將空了的水筒往身後一甩,他伴隨著銳利的風開路,氣流義無反顧地隔開火牆與濃煙。

南山這是打算在那鱗次櫛比的漁家村裡劈開一條路。

不斷有黑影在滔天大火的掩映下偷襲,一波連著一波,讓人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褚桓自顧尚且不暇,還要掩護開路的南山,一沒留神,一道黑影就卷上了他的胳膊。

那玩意真是粘而且沉,褚桓想也不想,直接用著火的箭尖往自己手臂上戳去,挑螞蝗一樣地將那黑影挑了出去,他胳膊上的血還沒流出來,皮肉已經給燙成了一團黑,有效地止了血。

從山腳到海邊不到兩公里,短短的一段路,可以在十分鐘之內穿過,卻將幾個人折磨得一個比一個狼狽不堪。

靠海已經極近,褚桓才遲鈍地聞到了海水的咸腥味道,他們本意是想從當地人這裡找一點線索,等做足了準備,再去靠近沉星島附近那死亡之域,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準備一點沒做,活活是被趕鴨子上架。

褚桓「找船,人不能直接下水,水下有東西偷襲沒人看得見。」

說話間,身後「呼」的一聲,褚桓聽見袁平在身後喊:「卧槽,趴下!」

只見幾隻巨大的、觸手一樣的黑影卷著一根彷如大門梁一樣的木頭柱子,帶著老高的火苗,橫掃而來。

褚桓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這真是……沒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干不出來。

躲肯定是來不及了,褚桓從南山背後的箭筒里抽出了兩支箭,用權杖燎著了站定,轉頭之間幾乎來不及瞄準,箭已經疾馳而出,準確無誤地打斷了兩條黑影,著火的大門梁失去了平衡,往一側倒去,「咣當」一聲,擦著幾個人的身邊砸到了地上。

褚桓一身冷汗幾乎是順著鼻尖往下淌,這次能射中,完全就是憑三分手感和七分運氣了。

大門梁落地的時候火花四濺,濺在身上絕不好受,一個火星下去就是一個燙傷,尾部的火苗掃到了袁平與魯格中間的繩子,也許是因為煙熏火燎了一路,南山先前淋的水已經給蒸幹了,繩子瞬間黑了一片,隨著人的動作輕易就斷開了。

袁平登時吃了一驚,本能地回手去夠,被魯格一把抓住了手腕。

魯格沉聲說:「走,沒事,我跟著呢。」

開路的南山無暇他顧,他必須蠻力推開擋在面前的火海,還得隨時保證手中權杖的安全,長久地維持著那猛烈的風,南山的體力已經快到極限了,連眼都跟著花了起來——直到這時,他們終於算是到了海邊。

海邊靜靜地停著一整排的漁船,南山保守的挑了一條半新不舊的,漁船不算輕便,然而對他們來說這一點重量倒是也沒什麼。

四個人飛快地將漁船推入海里,誰都不大會控船,那小漁船入海不久,就開始在水裡不停打起轉,東一榔頭西一缸子地亂穿亂走。

可即使是這樣,他們依然是劫後餘生。

「先漂著吧,休息一會。」褚桓將南山手裡的權杖拎回來,塞給身後的袁平,又強迫南山坐了下來,「我們有帆沒有風,有槳沒人會划,一會估計得全靠你。」

南山坐在船頭休息,一言不發地捧過他的胳膊,凝視著焦黑的傷口良久,眉頭緊縮,然後一言不發地低下頭,輕輕地在傷口周圍舔著。

真是又疼又癢,褚桓抽筋似的一縮手:「臟不臟,別弄。」

南山固執地扣住他的胳膊,難過極了。守山人歷代首領,包括他那遇人不淑乃至於玉石俱焚的母親,誰讓自己的心上人受過這種罪?

愧疚實在是最折磨人的負面情緒之一。

這時,魯格忽然「噓」了一聲,魯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船尾,神色冷肅。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岸邊正有無數條翻滾的陰翳衝天而起,那些陰翳彼此黏連在一起,粘成了一塊能遮天蔽日大黑幕。

黑幕填海似的平趟而過,轉眼就在大海水面上鋪了一層漆黑的油。

整個大6架都彷彿被泄露的石油污染了似的,黑得不見海底,而後岸上的大火毫不留情地順著那烏黑的陰翳席捲而來。

煙火成海,海成煙火。

褚桓那句「海總不能著火」被糊了一臉,頃刻間,風雨飄搖的小船就被包圍在了其中。

是在船上等著被活活燒死,還是跳進水裡被張開嘴的陰翳吞噬?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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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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