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死地
船頭只是微微調轉了那一下,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過了,那一直跟著他們的神秘人物再次悄然消失。
袁平的手指尖輕輕地按在弓弦上,瞥了褚桓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敵是友?
褚桓擦了擦臉,搖搖頭。
這一次的指路行為可以說是指點,也可以說是引誘。
不過話說回來,指點也好引誘也好,其實對他們來說都一樣。遠近都是海濤茫茫,他們在這裡還指不定要轉悠到猴年馬月去,而陷阱說不定也是目的地。
漁船又往前走了半天,具體距離無從考證——船行海水中,幾個人都是二把刀,弄得那船時東時西,走得里出外進,航線格外慘不忍睹。
先開始,水面上還有些小風微浪,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海水連正常的起伏都沒有了,那水面顯得廣袤而僵硬。
平湖秋月是勝景,平海秋月……大概就是鬧鬼了。
傳說中的沉星島還不知道在哪,褚桓他們卻先遭遇了一大片船。
那都是大船,個個飽經風霜,本來早該就泡糟了,卻又始終以一種奇異的形式保著鮮,船體多半有破損,有碎了一半的,有整個翻過來的,還有倒架的……按理都應該沉底,此刻卻全都漂浮在海面上。
褚桓看了一會,將調成望遠鏡的眼鏡摘下來遞給南山:「那邊有的船上帶著水草,艙里還有泥沙,像沉船。」
南山不大習慣望遠鏡,戴著頭暈,不戴他也能看見個七七八八,於是轉手遞給了袁平:「沉船還能從水下浮上來嗎?」
一艘已經在海底灌了一肚子淤泥、破破爛爛的船,在褚桓看來,與其說是自己漂起來,倒不如說是被什麼東西托上來了。
「不是聽說沉星島附近有各種暗礁林立,那這些會不會都是當年沉在這裡的漁船?」袁平說到這,有點憂慮,「對了,我們把船劃成這樣,要是碰上暗礁怎麼辦?」
褚桓面無表情地說:「就我們這種『豹的速度』,撞上也沒事,放心吧。這些船不會無緣無故地浮上來,來,準備一場硬仗吧。」
他們倆雖然這麼說著話,卻誰都沒有去動小船,漁船就這樣停在了這比游泳池還安靜的海水面上。
南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麼都不動,正打算動手去搖櫓,褚桓彷彿被他的動作驚動,回過神來。
「我來吧,」褚桓低聲說,「我覺得我有點熟練了。」
袁平在一邊坐下,低著頭跟小綠大眼瞪小眼,他大概明白魯格寵這條蛇的原因了,據說它是喝聖泉長大的,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里沒有獸類的野性,很靈氣,真的很討人喜歡。
袁平摸了摸它的頭,平平板板地說:「如果沉星島上沒有聖書怎麼辦?」
沒人回答。
袁平繼續說:「如果所謂聖書根本只是蒙人的怎麼辦?如果最後找到了聖書,卻依然發現我們什麼都做不成,怎麼……」
褚桓:「閉嘴。」
袁平不理會他:「如果找到了『它』的本體,卻發現根本無從戰勝怎麼辦?」
褚桓深吸了一口氣,略微緩和下語氣:「你聽我說,到現在為止,我們每一階段遭遇的攻擊都有一定的共性……」
袁平:「如果就算把『它』幹掉了,那些被吞噬的人也再回不來了怎麼辦?」
褚桓自顧自地說:「比如說海邊漁村裡的大火,我懷疑就是『憤怒』的意識具化。」
袁平:「就算被吞噬的人還在……我們卻來不及……怎麼辦?」
「再比如……」褚桓手握住擼,終於不再跟他雞同鴨講,他嘆了口氣,側頭看了袁平一眼,「你這些問題我也問過。」
袁平遲緩地給了他一點反應。
褚桓頓了頓,片刻后,他神色平淡地說:「算上你,打鬼的時候一共死了十八個兄弟,那時候我在東南亞,每天晚上熱,熱得睡不著覺,我就琢磨,花了這麼大的代價,如果不成功怎麼辦?如果最終被那群狗娘養的跑了怎麼辦?如果不能一網打盡,將來再接著遺害社會怎麼辦?」
如果自己能活著回去,面對兄弟們的父母妻兒,怎麼辦?
褚桓省去了最後一句話,豁達地拍了拍袁平的肩膀:「後來我就想開了,不管前因後果怎麼樣,反正現實就是這樣,只剩下我了,我只好面對,這麼一來也就坦然了——唯有我相信事情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這種可能性才會變成現實。」
褚桓說到這的時候,甚至露出了一個微笑,好像他扯的淡都是真的一樣。
然而縱然他說得比唱得好聽,也改變不了他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實,只有褚桓自己知道,他當時根本沒有那麼英俊瀟洒過,完全就是個滿懷仇恨、一蹶不振的熊蛋。
「長者還送給我一個聖物和一句密語,」褚桓說,「『聖火燃燒的時候,一切滅失者都能重獲新生』,這是老山羊說的,我信,你信不信?」
袁平呆了片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一個人在近乎絕望的時候,給他一個信念是非常容易的,他會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
褚桓一臉無懈可擊地將小漁船慢慢往前推去,心想:「信吧,反正是騙你的。」
可是他騙得過袁平,卻沒能騙過南山。
南山也說不清緣由,他可能是被隨口糊弄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身直覺,褚桓有些話,他聽個兩三句,就能感覺到裡面有多少水分。
南山苦惱地考慮了很久,發現自己永遠也學不會褚桓那種半真不假的說話方式,只好低級地山寨了一下,假裝閑聊似的提起:「那你沒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褚桓聽了,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輕快地說:「那我就去刨你的墳,撈出骨頭燉一鍋湯喝。」
南山:「……」
他們緩慢地接近著這一片沉船地帶,袁平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們倆「隨口開的玩笑」里有什麼玄機,抱著褚桓丟給他的救命稻草,缺心少肺地努力回歸了理智:「你剛才說什麼?什麼是憤怒的具化?」
褚桓:「哦,我感覺『它』吞噬了這些人以後,將自己的七情六慾通過這些人表現了出來,這裡的意識能被具化出來,所以如果傷心的作用結果是讓人喘不上氣來,那我懷疑『憤怒』的具化就是漁村旁邊那場大火。」
南山背著手望向沉默無聲的沉船區,沉聲問:「你是說,我們可能還要再被燒一次?」
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褚桓還是無奈地點了一下頭。
袁平:「怎麼辦?」
褚桓再次將船停了下來:「我們也用火。」
他說著,轉頭看了一眼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族長權杖:「我們當時被燒著的海水包圍的時候,我就這麼想過,但是當時我們周圍除了自己的船以外,什麼都沒有,所以不可行——現在他們那不是有那麼多沉船嗎?我在想,等一會我們是不是能先下手為強,先點了他們的沉船,用我們的火對抗他們的火。」
「但是我懷疑我們壓根點不著,」袁平的目光也落在了短短的族長權杖上,他考慮了片刻,有些無奈地建議說,「你忘了,我們一路用火箭,但是那火離開族長權杖以後轉眼就滅——這個距離剛好,要不然我們做個靠譜一點的實驗?」
說完,袁平取出一支箭,沾上權杖上的火,一聲長長的呼哨聲后,著火的箭筆直地沒入了一艘沉船的船身中,只聽「呲啦」一聲,那船體上有一片陰影倏地散開,露出真正的斑駁古舊船身來,被袁平一箭燒了個窟窿。
可結果十分令人失望,火確實沒有燒起來,細碎的火苗在船身上的大洞附近苟延殘喘了片刻,很快就被散開的黑影重新吞了回去,連個火星都看不見了。
權杖上的火一旦離開權杖本身,就失去了生命力。
袁平轉過頭來,對褚桓聳了聳肩:「實驗失敗了。」
褚桓的目光漸漸凝重起來:「不……好像不只是失敗。」
他戴著望遠的眼鏡,對火箭射中船之後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褚桓從那破了的洞口看見船里是有人的,那個人浮在水面上,無數黑壓壓的陰影從那人身體中奔涌而出,接著,他聽見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咆哮,方才還「平海秋月」的水面突然沸騰了起來。
巨大的黑影在海水中上下翻飛、騰雲駕霧,彷彿已經煮上了餃子。
而隨著陰影而至的,是熟悉的、要命的火苗,眨眼間就將他們包在了其中。
袁平目瞪口呆:「我……我是激怒『它』了嗎?」
褚桓沒言聲,他望向族長權杖,迅速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權杖周圍光滑一圈,陰影上著的火根本不敢探入權杖火的領域範圍。
問題是該怎麼利用?
南山在浩瀚的水面和逼仄的空間中險險地隔開船艙周遭烈火,小漁船離弦之箭一般分開凝固的大海沖了出去,企圖闖過去。
可是誰知道沉船區有多大呢?
漁船轉眼深入了沉船區,一直彷彿沉思著什麼的褚桓突然拿起一支箭,在於一艘大船擦肩而過的時候,驟然點著,射向了船上的一大團水草。
袁平:「你干……」
他話音陡然頓住,因為那團水草頃刻間就被火點著了,箭尖上本來一緊式微的火,在沾到水草的時候滿血復活似的躥起了老高的火苗,「嘩」一聲,周遭陰影與陰影上燒的火全部退避三舍,褚桓他們這一側的火勢壓力明顯變小。
原來那火不是不能燒,但是只能燒活物。
褚桓見這樣可行,立刻將望遠鏡當成了瞄準鏡。
他極其迅疾地把他目力所及範圍內的所有水草都點了,原本氣勢洶洶的陰影和大火頓時氣弱,給他們的小漁船掃出了一條通道。
南山的壓力頓時減輕,他側頭看了褚桓一眼,感覺那人簡直是絕境中的一個希望。
袁平和他肩頭上的毒蛇小綠看得目瞪口呆,而後袁平不必吩咐,已經飛快地搖起了櫓,配合著南山,漁船頓時如脫韁野馬,躥得飛快——他們都明白,掛在船上的水草畢竟有限,燒不了多長時間。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沉船區的時候,「它」彷彿也意識到了,海里的浪突然變得兇猛,波濤洶湧地卷過來,不但嚴重影響了行船速度,還反覆地沖刷起那些沉船,將上面黏連的大團水草刷了下來。
褚桓眼色倏地一沉。
隨著水流波動,那些水草上彷彿也攏上了一層陰翳,點不著了。
怎麼……辦?
褚桓舉著弓箭的時候,箭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了一個角度,瞄準了一個破船後面、正從內而外彷彿正窺視著他們的人。
人也是活物。
袁平吃了一驚,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幹什麼?」
褚桓臉頰繃緊,袁平感覺得到,他執箭的手堅如鐵石。
袁平心驚肉跳地打量著他陰沉的側臉:「褚……褚桓。」
褚桓終於緩緩地放鬆了手臂肌肉,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彷彿是自嘲地笑了笑:「沒事,有點走火入魔了。」
說完,褚桓緩緩地放下弓箭,深吸了一口氣,約莫是感覺自己形容猙獰,他側過臉去,避開其他人的視線。
透過望遠鏡,他已經能看見沉船後面的海面了,看似是行將擺脫身後的追兵,然而前面會怎麼樣?
這大火還能追著他們燒多久?
褚桓心裡一概沒數。
一個人可能無限強大,製造出一串令人嘆為觀止的奇迹,可是褚桓現在才知道,再強大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也都只能無計可施地站在某處,聽天由命地等待命運或柔情或殘酷的對待。
他手指攥成拳頭,緩緩地縮起手指,發現自己在卑躬屈膝地祈求一點運氣。
船尾在大火的追趕中,徹底穿過了沉船區。
而就在這一刻——不知是不是背運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這一次褚桓居然如願以償地求來了一點運氣——在他們身後窮追不捨的火牆如被什麼東西屏蔽,忽然止步不前了。
南山驟然鬆了口氣,撤去了漁船周遭的氣流保護,踉蹌了半步才站穩,而漁船依然在強大的慣性作用下,保持著相當的速度往前衝去。
褚桓一邊清點剩下的箭,一邊頭也不抬地對袁平說:「慢點,別搖了。」
「……」袁平沉默了一會,叫了他一聲,對著他舉起了自己的兩隻手。
沒有人在動這條船,它是在無風自動。
而不但速度沒減,還彷彿越來越快了!
褚桓趴在船邊往下看了片刻:「我懷疑下面有暗流。」
袁平:「……你方才說我們那個速度撞上暗礁也沒事,現在呢?」
褚桓無聲地看了他一眼。
這他娘的不是廢話么?
船速越來越快,風馳電掣如飆車,褚桓轉向他家族長:「南山,好消息是我們真的快到沉星島了。」
南山:「壞消息呢?」
褚桓嘆了口氣:「壞消息是到達目的地之前,我們可能會先面臨一次海上交通事故,船毀人亡什麼的。」
南山輕輕一哂,似乎不怎麼在乎:「掉進水裡,我也護得住你們。」
「不,你聽我說,」此時船速已經快到了一定程度,褚桓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語速,「我們有繩子牽在一起,人不要緊,不用你管,萬一真掉進水裡,這裡誰都沒那麼容易淹死,關鍵是權杖。」
南山一愣。
也許是馬上就要見到勝利的曙光,褚桓在異常的速度里異常地興奮了起來,不等南山反應,就飛快地繼續說:「沉星島只是一個島,地形再詭異,也有那麼多普通漁民曾經進去過,只要權杖不滅,人就沒事。但萬一我們需要在水裡漂很長時間,你沒力氣面面俱到,明白我的……」
他話沒說完,已經被袁平打斷。
袁平頭也沒回,一把抓住身後南山的胳膊,喃喃地說:「我……操……」
只見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直徑至少在一公里以上,大小漁船在其中全都像螞蟻一樣。
陰翳遮擋天空,因此他們無從觀察,但是想象得出,如果這是個星河漫天的晴空之夜,星光倒影在漩渦之側,那必然是……天河傾頹,沉星如墜的景象吧?
是沉星島!這肯定是沉星島!
南山來不及多想,已經全力將火苗亂跳的權杖穩穩噹噹地保護在一團氣流之間,他只來得及一拉手中麻繩,將褚桓往身邊一帶。漁船就是一陣巨震,小木船幾乎是剎那就無可挽回地分崩離析了,船上的人被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在巨大的漩渦里被甩了個七葷八素。
南山一手拿著權杖,一手死死地握住褚桓的手,算是徹底明白了褚桓方才那番話——這種情況下,他能保住那一點火光已經不錯,要是再兼顧人,那是必然要顧此失彼了。
三個人一條蛇活像被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滾筒洗衣機,轉得不知今夕何夕,隨後一股憤怒的水流猛地將他們往一個方向推去。
直到這時,褚桓才勉力睜開眼睛,他的眼鏡已經不知道飛到哪去了,但這不影響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見海底有一座山,初看眼熟,再看驚心。
那山……與守山人和守門人居住的神山如出一轍,連山門的位置與形狀都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