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今言昔時景(二)
媽媽纖長的手指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上有條不紊,她彈得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梅縷給她們貼心講解,也不知道她們能不能聽懂。
一場長達一個半小時的獨奏會謝幕,媽媽站在舞台中央,亮白色的光柱為她打開,淡黃色的長裙底部翻起,像一朵盛綻的黃玫瑰。
「這是我的最後一場演出,感謝支持。」她只有簡短的一句話,隨後離開聚光燈下,背影匆匆。
曾經讓她流連忘返的舞台變得陌生,只想拚命逃離。
「好突然啊。」梅縷有些唏噓,幸好帶她們過來,不然錯過即失望。
「我可以去找媽媽嗎?」季儒卿和梅縷約好了不能亂跑,去哪裡要徵求她的同意。
「一起去吧。」梅縷帶她們去後台。
有人比她們更先抵達休息室,媽媽對面有一個男人,手捧著一束玫瑰花,他從未錯過媽媽的每場演出,並在結束後送上鮮花與掌聲。
他將玫瑰花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這些年一個人帶著孩子很不容易,為什麼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幫你分擔。」
呃,梅縷捂住季儒卿的耳朵,她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吳阿姨認出了男人,他經常出現在媽媽身邊:「你要不要臉,三番兩次上門,夫人拒絕了你很多次,臉皮怎麼那麼厚。」
慣犯了啊,梅縷打量著男人,外表上看大概三十左右,沒結過婚。
媽媽沒有理他,反而看向梅縷:「你們怎麼來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季儒卿和吳阿姨不約而同指向梅縷:「她的主意。」
誒,不帶這麼賣隊友的吧?梅縷好歹買了她們的票,不幫著說些好話嗎?
媽媽無奈地笑笑:「你學了多久?」
「好幾年了吧,雖然加起來可能只有五六個月……」
「差不多,你可以不用來了。」
梅縷一怔,就因為她拐帶季儒卿跑出來看演出嗎:「季老師,我知道我沒聽您的話有錯,但是我想學。」
媽媽沒說仔細,她解釋一遍:「我是說我教你的足夠了,技巧之類的在我這都學去了,錯誤習慣也得到了糾正。昌城比我好的老師大有人在,不必捨近求遠跑來尚城和我學。」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以後不會帶學生了。」
媽媽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已是強弩之末,她連最熱愛的舞台也不得不捨棄。
被晾在一旁的男人不解地看著媽媽:「你不演出不帶學生是想安心在家帶孩子嗎?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舞台是你的榮耀。」
媽媽不耐煩打斷他:「不要自以為是擺出很了解我的模樣,我非常滿意現狀,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她帶著季儒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媽媽生氣的樣子季儒卿第一次見,男人至此之後再也沒來找過她。
梅縷也沒來過,不光是她,好幾個學生被媽媽拒之門外,退還學費。
本就毫無生氣的房子更加冷清,秋天來臨之時風蕭瑟,落葉簌簌墜滿地。
但媽媽好像很享受,她每天有時間和吳阿姨學習做飯,即使很難吃,她也樂此不疲。
她晚上會哄季儒卿睡覺,給她講睡前故事,蓋好被子在季儒卿額上輕輕吻了吻。
今天季儒卿拉住她:「為什麼我感覺媽媽不太開心?」
媽媽笑著拍拍她的臉:「沒有啊,媽媽和阿卿在一起很開心。」
不是,才沒有,季儒卿坐起身:「我能感受到媽媽沒有以前開心了,從演出結束之後。」
閉幕的幾個月里,媽媽沒有再碰過鋼琴,她在尋找背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可她對做飯、插花、茶藝沒有像鋼琴一般上心,她再怎麼做也分不走鋼琴在她心裡的重量。
媽媽坐在她的旁邊,把她攬入懷中,小夜燈照不見媽媽的心事:「被阿卿發現了呢,可是媽媽現在只想好好陪著阿卿。」
季儒卿的小小年紀心思比別人敏感許多,媽媽瞞不住她。
「如果媽媽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媽媽會很傷心的,我也會很傷心的。比起陪伴,我更希望媽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季儒卿不想要這種陪伴,奪走媽媽的喜好太自私了。
媽媽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都是以前舊話了,現在媽媽陪著阿卿就是最開心的事。」
「真的嗎?」
「真的哦,媽媽不騙人。」
同年的冬天,尚城遇到了一場久違的大雪。
媽媽卻住院了,醫生說她常年濫用藥物治療抑鬱症,整個人精神每況愈下。
病床上的人面容蒼白,臉上毫無血色,她的眼睛無神,每日呆坐在床上數窗外的葉子。
光禿禿的樹上殘存的葉子盡數落去,被雪壓垮的枝椏隨葉子一同去了。
她向醫生提出回家靜養幾日,快過年了,她想和女兒過。
看在她最近穩定的情況下醫生破格允許,但是過完年要回醫院繼續觀察。
季儒卿聽說媽媽要回家和吳阿姨一起把家裡裝飾的紅紅火火,紅色代表著喜慶,媽媽一定會開心。
「我想編頭髮了,阿卿幫媽媽好不好?」媽媽坐在梳妝台前,用粉遮住病態。
「好啊。」季儒卿的技術愈發精湛,媽媽不在家就拿吳阿姨練手。
大功告成后媽媽非常滿意,親自下廚給季儒卿做飯,菜里沒有放鹽她已嘗不出鹹淡,季儒卿一口氣吃完什麼也沒說。
到了晚上,媽媽抱著季儒卿:「如果媽媽丟下阿卿一個人,阿卿會怪媽媽嗎?」
「媽媽什麼意思?又要回醫院嗎?」季儒卿在媽媽身上聞不到熟悉的茉莉味,被一股濃重的消毒水所掩蓋。
「不是,媽媽隨口一問的。」她照例在季儒卿額頭上輕吻。
季儒卿的目光隨著她離開,送媽媽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回到梳妝台前補妝,換上那條淡黃色的長裙,這是她的開始,也是結束。
那年她在柏林國家歌劇院一曲成名,此後有大型演出她總是穿著陪她走過無數個輝煌的開始。
臉上厚重的妝容蓋不住她沉沉落寞的事實,季儒卿七歲了,該送她回去了。
她留下一封信在身邊,結束了短暫又盛大的一生。
吳阿姨早上來敲門時發現門沒鎖,她覺著奇怪,夫人睡覺向來會鎖門。
再看到倒在桌子上的人,吳阿姨瞬間明白了什麼。
季儒卿是被外頭吵鬧的聲音叫醒,她從房間出來,正好看見盛裝打扮的媽媽蓋上一塊白布被抬出去。
「不要看。」吳阿姨抱住季儒卿,將她的頭往懷裡按。
她終究是晚了一步,季儒卿看見淡黃色的裙擺再也不會開出花。
屍檢報告出來后,媽媽死於自殺,吳阿姨幫忙操持著一切,季儒卿坐在冰涼的椅子上一言不發。
她忍住不在外面哭,等吳阿姨忙完回去,不給她添麻煩。
吳阿姨抱著季儒卿回家,收拾媽媽的遺物,發現她遺留在桌子上的一封信。
信里有一張銀行卡,給吳阿姨的,希望她能照顧季儒卿長大成人,卡里是預付的工資。
季儒卿捏著信往下讀,她已經認識很多字了:很抱歉,媽媽太自私了,不能陪你長大,可是媽媽好累,撐不下去了。
以後的路會很長,很遺憾媽媽缺席了,但你不一樣,你遲早要回到季家的,就算媽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阿卿不要為自己的特殊而擔心,你是特別的,回到季家后你擁有的會比現在的更多。
媽媽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女兒,媽媽是和爺爺吵架后離開季家的,現在想來太魯莽了。把你送回季家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可媽媽別無選擇,希望爺爺能從媽媽身上吸取教訓,不要再重蹈覆轍。
信的最後是爺爺的電話,媽媽在無數個夜裡試著撥打最後又放棄,她驕傲了一生仍不肯低頭。
季儒卿輕輕啜泣,最後抑制不住趴在吳阿姨身上痛哭流涕:「為什麼媽媽要離開我。」
昨天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媽媽的話是什麼意思,最後輕輕跟在媽媽身後看見她在化妝,季儒卿沒有打擾又躡手躡腳的回去了。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直到今天才明白媽媽的意思。
吳阿姨抱住她:「有些事我們理解不了,夫人應該背負了太多才不得已離開,千萬不要怪她。」
季儒卿不怪媽媽,也不怪吳阿姨,更不怪素未謀面的爺爺,只能將出氣口對準自己:「是不是我耽誤了媽媽?」
吳阿姨急忙捧住她的臉:「不許這麼說,夫人才不會怪你,以後不可以說這種話,夫人聽到了多難過呀是不是?」她抽出紙巾擦乾季儒卿臉上的眼淚。
季儒卿似懂非懂點點頭:「我明白了,我不說了。」
吳阿姨讓她痛痛快快哭一場,不要悶壞了。她有時候覺得季儒卿太懂事了,從來不哭也不鬧。
直至今日她哭了很久,將所有的不甘和遺憾化為眼淚流逝。
將媽媽的骨灰盒放在四四方方的墓地后,季儒卿哭了最後一次,是告別,是不舍。
她深深的望了最後一眼,轉身離開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