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月迷津渡 (2)

第3章 霧月迷津渡 (2)

鄭延佑七年五月二十,陳封班師回到梁都。張銓、崔言率文武官員數十人於南熏門外十里之城南廂郊迎王師。禮部、鴻臚寺主持郊迎之禮,羽林衛、金吾衛沿驛道布防。儀禮規模不大,畢竟於鄭這不算大戰。鴻臚寺少卿於儀禮之上宣讀御敕,加封陳封從四品輕車都尉爵,其餘將弁各有恩賞。按禮制班師之日兵將不得入城,儀禮過後陳封率部回城東左驍衛蟠石大營休整。

次日卯正,陳封入城至政事堂。這也是禮制,只為交還統兵虎符。諸事已畢,陳封方才安坐細述戰事經過。

其時已入夏,卯時已天光大亮,旭日初升,政事堂東西兩側的窗扇都已打開,里側換上蒙著輕紗的窗屜。屋內清風徐徐,涼爽宜人,書案上大赤銅螭耳盤龍紋香爐中焚著香,香煙裊裊悠悠飄往窗外。方旭、袁端、張銓、蔡聳、崔言、許嵩各自安坐,陳封敬陪末席。

待陳封說完戰事,方旭說道:「我等早已議過,你這一戰打得極好,可謂全勝之功,更好的是沒有貪功追敵,更沒有攻掠楚地,未再開戰釁之端。前日我遣楚使節書札回報,已與楚主簽訂盟好之約,南疆無事,軍民得以休養生息,北疆之事方可全力以赴。此實是崇恩一份大功。」

陳封恭恭敬敬道:「方相公何其謬讚,陳封有何能為,不過上托聖上洪福,諸位相公籌謀,下賴同僚襄助,將士用命,僥倖禦敵於國門之外耳,何敢言功?天下之事,皆諸相公從中調停擺布,相公運籌皆為國謀,陳封敢不效死以報國恩。」

方旭點頭道:「你有此心,實是我大鄭幸事。崇恩年富力強,乃是我大鄭年輕將軍中之翹楚,來日定可輔佐太子平定天下,一統江山。」說罷微微一頓,袁端卻看了方旭一眼,似是詫異一向出言謹慎的方旭今天怎麼會說出這樣話來。方旭卻並未察覺,又接道:「以你今日之功,若升任指揮使也是當得的,只是國家制度如此,此時升遷只怕難以服眾。幸而立功時機尚多,待你再立新功,我等必表奏你高升。」

陳封已惶恐得站了起來,深深一揖道:「相公,陳封些許微功何足掛齒,與前輩將軍實不敢同日而語。封之願,惟報效國家耳,個人功業不敢掛心。我大鄭平定天下之時,封願為前部一小卒,馬革裹屍,血灑疆場,封不敢避也。」

方旭道:「崇恩快快請起。我知你本意非為陞官,然賞功罰罪乃國家制度,現下又是用人之際,正缺你這等有勇有謀的武將。你只安心兵事,前途之事我等自會代你謀划。」說罷看著案上赤銅更漏道:「聖上召你辰正覲見,現下還有兩刻時辰,你這便去吧。多候一時,也是恭敬之意。」

陳封垂手稱是,又一一揖別政事堂諸人,才出了政事堂。崔言喚了一名小黃門為他領路,陳封便隨那小黃門出了政事堂院門。

出了政事堂,順夾道向北行,出左銀台門是一條寬約三丈的長長的甬道,甬道北邊便是內廷了。向西走十餘步便是宣佑門,門前站立兩名羽林衛軍士。那小黃門走上前去,出示政事堂腰牌,兩名軍士又看了陳封一眼,這才放他們通行。

進了宣佑門行不多遠,便見西側有一道儀門,穿過儀門便是一處庭院,一間五楹大殿,兩排廂房,卻不見一人。那小黃門只顧往前走,陳封只得跟隨,又穿過一道角門,進入又一處庭院。

正面一座廡殿頂五楹大殿高高聳立,兩側各五間廂房,皆是青牆紅窗綠瓦,院中山石樹木盡有,正有一群內侍在洒掃庭除。這便是當今皇帝的寢宮紫宸殿了。

見他二人進來,一名穿著七品服色的內侍走了過來,問那小黃門道:「這人是誰?」尖尖的嗓音有如鴞叫。

小黃門垂手恭敬答道:「稟押班,這是龍驤軍左驍衛都統制使陳封。聖上召見,前來候見。」

那內侍押班看了陳封一眼道:「聖上正洗漱,你在那裡候著罷。」說著指了指正殿台階下方。

陳封拱手道:「多謝。」便走到台階下方恭敬候立。那小黃門也便退出庭院。

候不多時,正殿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穿著灰色麻袍的內侍端著銅盆走了出來。旁邊小內侍見了,趕忙接過銅盆,轉身去角落裡倒掉盆中水。

那內侍高高站在台階上等著,轉頭看到陳封,陳封也已認出這便是內侍副都知洪福。洪福沒有理會陳封,接過銅盆轉身又進了大殿,卻沒有關上殿門。過了片刻,洪福又走出殿來,站在台階上問道:「你是陳封?」

陳封垂首道:「是。」

「聖上召見,隨我來罷。」

「是。」陳封拾步上階,跟著洪福進了大殿,又向東首穿過兩道門進了內堂。陳封一路沒敢抬頭,只見地上青森森的石板被水洗的泛著油光。

陳封低著頭,按禮制不敢抬頭,也不知向哪方施禮,正踟躕間忽聽右首邊有人一聲清咳,陳封忙轉向右首,便見一隻腳趿著青色布鞋垂在榻邊,心知這必是當今皇帝了,忙整束衣冠,撩袍角跪了下去,口中呼道:「臣禁軍龍驤軍左驍衛都統制使輕車都尉陳封拜見聖上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說罷重重叩下頭去,連叩三下,伏在地上。這時便聽到一個略帶蒼老,卻又敦厚溫潤的聲音響起:「免禮,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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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封站起身來,仍垂手恭立。洪福拿過一個木墩放在他身側,那蒼老的聲音道:「坐罷。」

陳封道:「謝陛下。」撩袍淺淺坐下。

皇帝的聲音又道:「抬起頭來。」

陳封微微抬起頭。這才看到這位鄭國當今皇帝。這不是陳封第一次見到鄭帝,但以往只是在大朝會時遠遠見過,這般近的卻是第一次。這是一位有些發福的老人,大約六十歲年紀,頭髮鬍鬚皆是黑中泛白,臉上皮膚紅潤,皺紋不多,一見仿如四十歲出頭樣子,神色也是極有精神。頭上戴了極簡單的青紗軟角襆頭,身上穿了一件石青直地納紗富貴團綉長袍,腰間束著漢白玉四瓦米黃絲帶,坐在南窗下一張丈余長的大榻上,一腿盤在榻上,一腿垂於榻下,左臂拄在榻上小案上,案上擺著文房四寶,還有幾份奏札。陳封不敢再看,只垂首低眼恭聽。

「陳崇恩,嗯,這字取得甚好,是誰取的?」鄭帝的聲音似帶著微微笑意。

「回陛下,是臣父取的,只為世受陛下隆恩,卻無以為報。」

「噢?你父親是?」

「臣父名寬,大曜五年起任禁軍六品防禦使,於大曜十三年登州之戰中受傷,殘一腿。蒙陛下恩典,以從五品職銜歸家榮養,又恩蔭一子入仕從軍,臣得以從八品屯田使之職入禁軍。陛下之恩臣父無以為報,每對臣言,要臣以身許國,報陛下大恩。」

「嗯,原來是忠臣良將之後,你是臨潁人?如今高堂都在祖籍?身體可還康健?你不必拘謹,如今我年事已高,于軍國大事已不甚在意,便全交由宰相們處置了。我已有許久未單獨接見外臣,今日只與你拉拉家常,說說你家裡事而已。」

聽鄭帝用了「我」而未用「朕」,一付閑聊之意,陳封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稍稍放鬆了些。答道:「是,托聖上洪福,臣父母身體頗為康健,如今皆在祖籍臨潁,家中有幾畝薄田,生計頗過得去。臣兄弟三人,臣為長,兄弟二人亦在家中,二弟務農,三弟讀書。三弟年方十五,自幼喜讀詩書,才思頗為敏捷,因不願習武,只願讀書,盼日後在科場上掙得個功名,報效國家。」略頓一頓又道:「臣有一子一女,子十歲,女年方五歲。臣妻楊氏在家中上奉雙親,下育子女,臣獨身一人賃居都中,五年前納了一房妾室,打理臣居所,料理臣起居,臣也可一門心思投付軍中。」

鄭帝語帶笑意道:「家中無後顧之憂,前方自可全心殺敵,你之家人皆可謂有功於國,你之妻更有大功。如此賢妻本當加封誥命,顯耀門楣,只是你如今品級略低,待你再立大功之日,朕自當為你封妻蔭子。」

陳封在墩上欠身拱手道:「謝陛下恩典,臣自當捨身忘死,為國效命。」

鄭帝擺一擺手道:「你此次立功回都,政事堂議封賞之時,是要升你為指揮使的,是朕壓了下來。」說罷看了陳封一眼,陳封一愣,又覺鄭帝不知不覺換了「朕」字,卻又成了奏對格局。

鄭帝知此事陳封無法接話,遂又接道:「朕不願你升這個指揮使是因你年輕,資歷尚淺,驟升高位,恐惹物議,於你的前程只怕不是好事。」

陳封略一思忖便已明白鄭帝所言不謬,鄭國軍制,指揮使雖只是從四品武官,且多以文臣充任,卻是一軍十萬兵馬的掌管者,乃是從軍出征可獨當一面的高級將領。

禁軍指揮使是鄭國第四級別的武官,定員八人,每軍兩人,如今實授只有四人。以他三十多歲年紀,淮南戰事這般不甚大的功績,升任禁軍指揮使,必會引來無數嫉妒的目光,那時謗訕纏身,想再進一步只怕比登天還難。想明白這點,不禁對鄭帝生出感恩之心,遂拱手道:「陛下宅心仁厚,於陳封天高地厚之恩,臣實愧不敢當。」

鄭帝呵呵笑道:「你明白這點,日後必大有進益。還有一點,指揮使雖可統兵出征,平日卻不帶兵練兵。朕知你長於練兵、治兵,還想你多帶幾年兵,為朕練出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況且,你帶兵時日不長,于軍中威信不著,此時升遷高位,軍中將士必有不服,日後統大軍出征,他營軍將豈能甘心聽命於你。」

陳封只覺後背冷汗直流,道:「聽陛下之言,勝於臣從軍十年多矣,臣謝陛下教誨。」

鄭帝道:「是以你多帶兵,在軍中廣樹威德,日後資歷深些,多立戰功,區區指揮使又豈在話下。你年富力強,朕還指望你將來統馭大軍,平定南北,一統江山。朕實盼望能看到這一日。」

陳封道:「陛下對臣之期許如此之高,臣實不勝惶恐,又恐才智不足,有負陛下聖恩。臣必庶竭駑鈍,鞠躬盡瘁,以報陛下於萬一。」

鄭帝點頭道:「嗯,你有這番心意是極好的,徐太保是我登基之後升任的統制、都統制,他在這個位置上做了十餘年,龍驤、虎賁、熊飛、金吾衛各處調動,各軍都極熟悉,在軍中極有威望,是以統兵征戰無往不利,指揮兵將如臂使指,這便是在軍中歷練的好處。也因如此,徐太保後來才能青雲直上,直做到我大鄭禁軍都宣撫使一職。」這徐太保便是當今鄭國武官第一人,官封禁軍都宣撫使的徐雲徐沖之,更是加封太子太保銜。

都宣撫使是鄭國武官最高職銜,卻也只是正三品,但太子太保卻是從一品,乃是當今鄭國極少的品級,是以朝野皆稱徐云為徐太保。

陳封道:「是,徐太保乃是我大鄭之柱石,更是我輩武人之楷模,臣自當效法徐太保,為國盡忠......」

他還未說完,鄭帝便打斷他:「我要你似徐太保般在軍中歷練,卻並非要你學他,徐太保忠於國事,勤於王事,多年來南征北討,勞累過甚,卻從不念及自身,如此大公之人,古之少有,然於一統天下又有何用處。忠心許國固然是好的,然多年來只能固守城池,不能開疆拓土,終究是稍遜一籌。我要你日後勝於徐太保,為大鄭開疆拓土,掃清海內,方遂我願。如何做到這些,回去后你再細細想想。」

陳封欠身道:「是,陛下之言,容臣細細品味。陛下雄才大略,臣自是誓死相隨。」

鄭帝站起身來,舒展一下筋骨,在屋內緩緩踱步,陳封的目光隨著鄭帝的身影移動,這才看清這屋內的陳設。

這是紫宸殿最東側的一間,屋內南側窗下便是那張丈余長的大榻;東邊靠牆是兩個紫檀大櫃,四個大黃花梨書架,書架上擺滿書卷,間或陳著金玉瓷器,東側正中擺著一張大書案,一張龍椅,皆是紫檀所制,上方懸著一方紫框白地匾額,四個顏體楷書大字「垂拱無為」;地中央放著一尊一人多高的赤銅饕餮紋龍首香爐,爐內卻並未焚香;北邊是重重帷幕隔開,後面似是冬天用的暖閣。屋內陳設頗為簡單,與朝中傳言當今奢侈淫靡以致不理朝政似並不相符。

鄭帝踱了回來,站在榻旁,背對著陳封道:「這大鄭江山朕是承自祖上,然隴右、關中、漢中,乃至東海皆是在朕的手上打下來的,朕總盼著有朝一日能親眼看到我大鄭一統天下,朕這個皇帝才能名副其實君臨天下。然朕年事已高,近年來精神已有些不濟,便疏於了政事。太子又太年輕,全然不通政事,朕想著相公們籌謀於內,將軍們用命於外,國事便不至於荒廢。不想這些年非但寸土未得,反數敗於北燕,國事更是左右支絀,已見艱難。朕心未老,惟有寄心於你等年輕一輩。老臣們尸位素餐,難有振作,然朕觀之甚久,年輕一代卻多是平庸無能之輩,更是難堪大用。只你陳崇恩甚得朕心,才具韜略在年輕一輩中皆是出類拔萃之選,日後朕再為你選幾個文臣武將輔佐你,你便為朕開疆拓土,征伐天下,如何?」

陳封早已長跪在地,淚流滿面。哽咽道:「陛下托臣以國事,臣敢不以身許國。請陛下寬心,自今日始,臣只知有國有陛下,不知有己有他人,若有負此心、有負陛下,臣必死無葬身之地。」

鄭帝回過身看著陳封道:「你這便下去罷,朕已命人去你家鄉,於你家附近選良田千畝賜與你。」

「臣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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