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燈
「不用去尋死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江離一跳。
那扇前不久被他牢牢關上的移門被聲音的主人毫不客氣的打開。
人有點多,以至於他都不得不退後側身讓出塊地來。
陽乃。
千葉煅燒礦石般溫暖的夕陽透過窗欞映在她的身上,令他有些陌生。
「嗨。」
她朝江離打了個招呼,打斷了男人的沉思。
陽乃今天穿的有些保守,素雅的披肩熨貼的蓋在她纖細的肩膀上,漆黑的頭髮映襯著比雪還要白的臉龐,卻還是美的讓江離呆了一會兒。
「我說了多少遍,要記得敲門,怎麼畢業了你還沒改過來啊?」
平冢靜無奈的嘆氣。
「啊啦,原來平冢老師也會因為別人擅自推門而困擾啊?」
凄冷的語氣,是雪之下。
她的背後還另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擦,大哥。」
「嗨。」
與陽乃如出一轍的招呼,但與少女瑰麗的嗓音不同,這聲音讓人感覺蠢透了。
「你怎麼來了?」
只見那男人與陽乃批彼此交換了一陣視線后,清了清嗓子道。
「呀……今天是我們和雪之下家合作的東山大酒店開業的日子,路上我和陽乃小姐提了嘴還沒見過雪之下的二小姐,沒想到她就徑直帶我來了。」
絕對是在說謊!
「你們兩個很熟嗎?」
他裝作警惕的問道,他們背後的用意他已經差不多摸透了,只是刻意為之給雪之下尋找可以參與進去的話題。
「熟的不能再熟了,你大哥剛畢業那陣子,每年過年一半的壓歲錢都發給雪之下的姐姐了。對吧?陽乃?」
「既然這麼熟的話今年照舊發一半如何?」
陽乃眯了眯眼睛,把手搭在大哥的肩膀上。陽乃比大哥小了十歲,大哥第一次見陽乃的時候還是個剛上幼兒園的小姑娘。
男人訕訕的半縮著脖子,好讓陽乃可以不費力的把手放在比她高出許多的身體上,顯露出一副滑稽樣。
掣肘這東西,約莫是有的。
「這可不行,家裡三個吞金獸可費錢的緊啊,你知道的,畢業后家裡從來沒給我打過錢。」
男人苦笑。
「所以你來做什麼?門衛兩點鐘就給我打電話問我門口偷偷摸摸的兩個人是不是我學生。」
「看小雪啊!」
陽乃故作驚訝,「結果那孩子光說了小離放學和她會面,卻沒說在哪,在部室折騰了一陣就乾脆來找你了。」
「你們啊…….」
平冢靜掐滅了香煙。她是抱著遁世般的心思來這教書的。事到如今,她不是很想把自己卷進越來越複雜的家庭倫理劇里。
「你們兩個現在總該認識了吧。」
陽乃不合時宜的跳出來問道。
江離的大哥配合的閃身,把躲在他們身後的雪之下露了出來。兩人的視線頓時在空中碰撞,又頗為尷尬的避開。
「認識的。」
見女孩垂下了頭不搭話,他也有些失魂落魄,有氣無力的應了聲。
「我說嘛……好歹出國的時候,一起上過幾年學,哪有這麼健忘呢…」陽乃大方的摟住了江離的肩膀,領口溢散而出的柑橘味一時間熏的他暈暈乎乎。
「你大哥偷偷塞我了不少好處費,希望你別打水漂。」
耳邊吹來的熱氣激的江離一激靈,狐疑的看了一眼遠處和他長相七八分相似的男人,江離懵懂的點了點頭。
「小離,你別跟這女人一般見識。她就這脾氣,人不壞,單性子有些太惡劣了。」
「喂,當著別人妹妹的面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你妹妹恐怕深有感受。」
大哥小聲嘟囔了一句。
「就這樣,小雪和小離兩個人我就借走了,後天再還給你,小靜。」
「要請假的啊。」
「你不是老師嗎,現在請好了。」
陽乃沖靜老師開心的揮了揮手,隨後跳到了雪之下的身後。
「好了,接下來,我要帶小雪去換衣服了,你們也去準備準備吧。這次的慶典可花了你大哥不少錢呢……」
陽乃從背後擒住雪之下,半推半哄著就拉出雪之下走了。
留在辦公室和平冢靜寒暄了兩句,說了些請多關照的禮貌話,大哥也就拉著江離告別了。
女人換衣服是麻煩事,這點大哥深有體會。
臨行前他甚至讓江離洗完澡再優哉游哉的出發。
「記得不要有壓力。」
路上,大哥坐在副駕上突然說道。
「兩個人之前認識的話會好很多。」
「大哥你是怎麼和姐認識的?」
他和大哥差了十來歲,平時就沒什麼話題可以聊。對方開口,突然發現自己對他其實根本一無所知。
「高中的某一個暑假,硬塞過來的,那時候你還在上幼兒園呢。你姐也知道雙方家長是什麼意思,一句話不說一直跟著我,跟煩了也就妥協了,過一陣子發現沒人跟著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我們家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娶走愛情了,你可能會是我們家族的第一個。」男人笑道,誇張點說,夾雜著宿命的味道。
「不是的……」
他不理解大哥對他說這些話是什麼含義。在江離看來,大哥與那個杵著拐杖喜歡在陰天騎馬老頭女兒的婚姻無疑是幸福的。
江離少年時代跟那些紈絝一樣,大都是在女僕的裙子下躲貓貓度過的,夏天正午的陽光里,洗好的窗帘布綿延成白色的巨浪。待長大了一點,就有一個騎著白馬,戴著白紗的女人住進了他們家。
大哥在家的時候,是那個面色蒼白女人笑的頻率最多的時候。於是他們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女人對也他很好,給他小侄子買禮物的時候也會順帶給他買一份。
縈迴在他腦海的記憶閃電般的打碎他的想要繼續深挖下去的舉動。
大哥從他們父親身上看到了某種端倪,又攬鏡自照,最後把一切又告知了自己。那他的父親呢?是否也是從爺爺身上看到了貌合神離,在不知名的角落偷偷傾訴給了大哥。他不由的感到一股寒意。
「我都看到啦,你看那女孩的眼神明顯和看其他人的眼神不一樣,嘴巴會說謊,但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如果不是你們提醒,當初我都不記得她了。」
「那就是見色起意嘍?見色起意啊!」
男人仰天長嘆。
「憑空污衊人清白?」
「直感,男人這種東西,是決計不會日久生情的。對於雄性來說,愛情就是掠奪和佔有。」
「雄性安康魚可比雌性小的許多,何談蠻力的佔有。」
「那就是寄生嘍。僅留下自己唯一的性器官,攀附在母體身上。歸根到底,唯有繁衍後代這一點狠狠的刻在了雄性的基因里。」
「卑劣的生命。」
「在大自然可就沒有卑劣一說了,說到底卑劣也不過是人類擅自塑造的概念。在亞馬遜的雨林里,繁殖期的雄性箭毒蛙遇見雌性的結果就是狠狠的抱對。」男人不厚道的笑了。
「我可不是是個異性就能得過且過的人。」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啊,老弟。」男人怒氣不爭的拍了拍大腿,「物種都快要滅絕了,牝牡還在那挑三揀四。我們家三代單傳,到了我們這一代才勉強有了兩個。你大嫂身體又不好,只生了一個女兒。可不得讓你死命繁衍嗎?」
「這是什麼?」
江離接過男人遞來的信紙。
這是爆裝備了,他想。勇者上路前,村口老頭總會說一段沒完沒了無法快進的長台詞,最後給一把銹跡斑斑的全村最好的劍。攻擊力還不如路邊打哥布林掉的破爛。然而這卻是村裡最好的劍。
時間的沉澱在它身上留下了宛若天花皰疹狀的黃色霉點,乾燥帶來的褶皺被重物長時間壓的輕微破損。但從上面清秀的花體字上仍不難看出多年以前原主人對它的珍視程度。
「誒誒誒,別看。」
「給我又不給我看。」
「算了,你看吧。」
男人遲疑了一會道,
「這是我當年寫給你姐的情書,保存好事後記得還我。」
「幹什麼幹什麼?你這點可憐的經驗也能派上用武之地?」
「這封情書當年可是我聯合大學室友搜腸刮肚寫到凌晨才寫完的。」
「已經內定的東西有什麼借鑒意義?我是在吹衝鋒號啊,大哥。」
「該下車了。」
大哥並沒有接過話茬。
透過前面的車玻璃,江離遠遠的看到,路邊黑色轎車邊上的陽乃和雪之下。
她們穿著隆重又不失可愛的長袖友禪縐綢和服,周遭是海濱公園的一抹郁色,成片藍紫色的喜林草就這樣綿延於此,幾棵小臂粗的枯樹歪歪斜斜的插在海濱的斜坡上。她們翹首以待的樣子像是江戶時期站在木橋邊上等待著愛人的少女。
下車的時候,他把那封情書連同平冢靜給的入部屆一同塞進了衣服兜里。
「你們怎麼比女人慢啊?我們都等你們好了好久了。」
「堵車,堵車。」
大哥拍了拍腦袋,隨口扯了個沒來由的借口。
「算了。」
「不是離酒店還有一段路嗎?走過去?」
江離問道。
東山酒店在東京灣邊上,他們此刻正位於酒店斜對面的碼頭附近。
海灣不遠處停止作業的挖泥船正靜靜的停泊在海面的盡頭。
江離越過路肩,一腳踩在路邊的草坪上,感受著濕潤的土壤帶給自己鞋底的柔軟。近郊清新的空氣讓他被紊亂的思緒攪渾的大腦清醒了許多。
天色已經漸漸轉暗了。
海灣那頭,堆疊在城際邊緣的雲層末日般向地面倒去,夕照的餘暉揮發出最後的殘熱,在積雨雲的波濤中撕開一個傷口,流出血紅的輝跡來,像是浸滿了鮮血的棉絮。
「呀,這你還不懂嗎,難得來一次,當然是划船劃過去嘍。」
陽乃做了一個可愛的划船動作。
和服寬大的袖子隨之滑落,露出潔白豐腴的小臂。
江離感受到了來自少女磅礴的生命力。「噹噹!好看嗎?」陽乃敏銳捕捉到了少年逃離的目光。「我漂亮還是小雪漂亮?」她把板起臉,閉著嘴唇,儘力裝作若無其事的雪之下從她身後推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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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臉上迅速的掠過了一絲紅潮。
「我是不會回答的。」江離饒有興趣的笑了。
不管他怎麼回答,陽乃都有獨特的角度讓他陷入尷尬的泥潭。
「記得照顧一下我們小雪哦,整天任性扮出一副苦悶的模樣,夫家即使腰纏萬貫也會就此沾上霉運吧。」
「呶呶呶,又開始了。我家那位未必能好到哪去,從小就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能和你妹妹做上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這裡顯然也是酒店的一部分,碼頭的盡頭穿有員工制服的船夫早早的將兩艘精巧的小艇停靠在岸邊,像NPC一樣注視著不遠處的海面,等待著他們上前觸發劇情。
「我…」
「你哥說了你是校划船隊的,別告訴我你不會游泳。」
江離沉重的點了點頭,幽怨的看了旁邊的大哥一眼。
「你就聽她的吧。為了這次機會,雪之下家動用了不少關係才臨時獲得了這片水域的使用權。」
碼頭的橡木板發出好聽的吱吱聲。
「你們呢?」
穿上員工遞來的救生衣,見陽乃他們只是站立著不動。
「抽完煙。」
大哥瞥了一眼江離,又把目光放回了手機上。
「我和你大哥還有點生意上的事情要談,你們先走吧,上岸後有需要自然會來找你們的。」陽乃安靜的解釋。
不知為什麼。江離總覺得今天的男人像是一團若有若無的質料。
他回首尋找雪之下的身影,發現她已經坐進船里了。
「真是好天氣啊。」
男人朝著夕陽放縱的踮起腳跳了幾下,舒展開筋骨。用力嗅了嗅海邊略鹹的空氣。
「羨慕他了?」
陽乃狡黠的問道。
「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他搖了搖頭。
羨慕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人類的情感何止千種,豈是幾種修辭方式或者專有名詞可以解釋的。只是人類感情外露的行為大都來自於模仿他人,才讓人唐突的歸為一類。
概念在用語言表述的那一剎那便失去了原本的含義,感情在宣洩出來的時候就成了他人的感情。
唯有那顆隱隱作痛的心臟,偶爾會在煙草的迷醉里痛醒。
……………………
殘陽照亮了天空最後一抹雲彩,海面卻已經是夜晚了,萬物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晦暗不明的陰影。
也包括了雪之下。
他靜靜的划動著船槳,少女的輪廓漸漸模糊在夜色的洶湧中。
既然看不清,就索性不看了。
他放下搖櫓,任憑慣性緩緩的推使他們前行。
已經到了很深的地方,沒有複雜的暗流,藏青色的水面平靜的如同鏡面,完美的倒映了整個天空。孤獨的月色,留下蕩漾的曲影。船體浮起的漣漪,扭曲了水中的人影。
「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在他越過船沿試圖看清幽邃海底的瞬間,她說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
「雖然我們之前認識,但我果然無法同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相處。」
「國王都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更遑論是我們。」
「這是典型的訴諸不當權威,偉人說過的話不代表他就是正確的。」
「我們只是歷史行進中不經意被帶起的一粒微塵,終將被世俗的車輪碾在車轍之中。」
「和自怨自艾的某人不同,我可以。」
雪之下用帶著清冷餘韻的嗓音驕傲的回擊道。江離的目光並沒有多作抵抗,任憑它潰散在對方的直視中。
男子的眼睛很美,深邃堅毅的眼眶裡長著一雙東方人溫柔的杏眼。那是雙漆黑又明亮的眼睛。帶著四月十五的孤月,背後都市燦爛的繁華撞碎在他的虹膜里,化作飛霰流虹。
江離如同凝視著蛻了石殼的死物般,凝視著雪之下。
「真的嗎?」
「你性格的扭曲和我無關,只是對於我來說不行。」
雪之下嘆了一口氣。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他輕聲笑了笑,撥動著水面上被小船一分為二歸置兩邊的花瓣。
華燈初上。
鱗次櫛比的路燈依次點亮,橘黃色的燈光消融著夜色。濃密的漆黑逐漸吞噬了他們附近的光芒,唯獨留下一葉孤舟,與遠處幾點零星闌珊的燈火,飄飄搖搖。
「來之前,你的母親跟我說過。」
停頓了一會,見對方沒有回應,他靜靜的撥動著水面,勾起些許波紋,繼續說道。
「無論我能否說服你,她都會把你綁過來作為家族的紐帶跟我完婚。」
正如他一開始猜測的那樣,雪母的名字像一條攀附在雪之下嬌艷欲滴脖子上的森森毒蛇,原本驕傲自信的模樣一瞬間就陷入了仿徨之中。
「可是我不想這樣。」他語氣漸緩。「婚姻對於我來說更像是一份契約,而契約是需要遵守的。」
「既然你一開始就不相信愛情,那你應該也非常清楚,法律上的婚姻對夫妻雙方來說幾乎沒有任何保障。」
「所以它太蠢了,蠢到會讓兩個素不相識的個體作繭自縛在道德的囹圄里。蠢到一方甘願不索取任何回報而為另一方犧牲自我,以至於讓人心生憐憫。如果再也沒人犯蠢了,那麼這個世界會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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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顧自的說著,中間沒有給雪之下一絲介入的餘地。
「既然你有了答案,我就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再糾纏下去只會徒增煩惱,世界上有七十億人,人生的過客如過江之鯽,倒不如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雪之下眼神微動。
「這些是水燈籠。」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他解釋道。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是浩浩蕩蕩鋪就的花與燈的河路。燭火搖曳,裹挾著櫻色的花瓣於水波中寂寞的燃燒著。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萬千禱言,密密麻麻用小楷臨寫於鵝黃色的燈籠紙上。
那是光的河流,也是獨屬於夜的河流。破碎在波瀾中的光屑是靈魂的碎片,以靜默的喧囂存在著。
水上的燈籠愈來愈濃密,江離彷彿已經聽到了不遠岸邊人們熱鬧的調笑聲。
隨手撈起一個小燈,上面寫了賀正等祝福的話語,另外就是些佛經的內容。
他對經文典籍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幾部《法華經》和《無量壽經》,摩挲了幾圈又重新放回水面,任由它隨波而逝。
「來都來了,在靠岸之前先讓我享受一下。」
不顧對方視線,他徑自伸展剛才為保持禮節一直屈膝的坐姿。
「且待小僧伸伸腳。」
說完便眯眼朝天仰倒。
清風吹皺一池春水,帶著濕潤的氣息從他的脖子間滑過。
「真是沒骨氣的男人啊,你就不打算說服我嗎?」雪之下的聲音埋沒在岸邊的車水馬龍之中,並未感到一絲救贖后欣喜。
「這對於你來說不公平,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說哭女孩子。」
「什麼意思?」
「你自己應該非常清楚,在我來看,簡直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樣。」於空中存在的雪花是註定要被這骯髒的世間所玷污,在掙扎中留下一灘難看的泥水。
「只是見了一面就武斷的解讀對方心理是否有點太粗魯了?」
「有道理。」
江離緘默了一會兒回答道,但這明顯不是認錯的態度。
「你相信命運?」
「不知道,但正因為如此,才會顯得諷刺。」
雪之下一槍落在空處,又開口道:「既然我說的對的話,起碼的道歉呢?至少和別人說話得坐起來吧?」
「我只是站在你的立場上,根據你過往的經歷認為你現在所發表出來的言論是合理的。並不代表我贊同你的觀點。」
「你這樣真的是打算來合巹的嗎?我開始為你今後的婚姻感到悲哀了。」
「不知道。」江離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無趣。現在即使是小學生都知道怎麼討好女人。」她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矛盾的男人。如同爛泥一樣仰面躺倒在船倉里,用手撈出,卻能看到沉淪在悲哀川流中閃爍的沙金。
「如果你想浪漫的話我可以浪漫一點。對了,這是大哥預備給我的情書,讓我學著上面說來兩句。」
從口袋裡掏出有些皺巴巴的信紙后,他突然頗為興奮的坐了起來。
「謝謝,我不想聽裡面的內容。」
「來都來了,你就當我說話是在放屁好了。」
江離裝模作樣的咳嗽了一下,莊嚴的打開的信紙。
「念了?」
見對方沒有回話。
他沉吟了兩三秒,還是念了出來。
「那個…….見字如見吾。每當我想起你,我都想起那個雨天的地鐵口…….人群中幽靈般的面孔浮現,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玫瑰花從花園鐵柵欄的縫隙伸出來。」
用的是龐德的句子。
「你我之間的距離后讓我意志消沉,靈魂碎裂。伊……」
這是他嫂子的名字。
「自從與你分別,我時常鬱鬱寡歡。」
「我無法入睡。」
「我見過秋天的鳴蟬,掙扎著…」
大哥洋洋洒洒套用了很多遍嫂子的名字,以至於根本讀無可讀,跳著讀了幾句,發現已然到了末尾的時綏。
「沒了?」
見江離支支吾吾,雪之下開口問道。
「我也是會害羞的好嗎…」
「不像,剛才你狡辯的時候說的可擲地有聲了。」
「欸你不要激我。」
「如果一開始就沒膽子念的話就不要客氣了,我全當聽過好了。」
「雪之下雪乃。」
他突然大聲說道,聲音大的都要被岸邊的人聽到了。
「時隔經年,現在的你,除了你美麗的名字,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
「喂……」
「我的家鄉位於溫暖的南方,那裡的冬天沒有雪。唯有從北方飛來的大雁,和蘆葦盪里搖曳的香蒲,水光瀲灧的湖面上有野鴨唱著歸鄉的歌謠。」
腦海里儘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美好的畫面,
「我見過在夜色的波濤里起舞的夜光蟲,那是在一個雨後的夏天,瘦弱的火車在乾枯的枕木上經過,去往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目的地。」
「我也曾見過落滿明黃色銀杏葉的台階,斑駁的牆壁上仍有刀劍所刻下的傷痕,耄耋僧人穿著古灰色的長袍於同樣蒼老的佛塔下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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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變得愈發大膽起來,默默的抬起頭來。視線攀過了脆弱的信紙,投向真正的女主角。
「可我唯獨沒有見過雪,那想象中溫暖,透明的雪。」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將它剪下,並股成絲,為你披上冬夜裡的衣裳。此復,順頌時綏。」
長吁一口氣,像是把靈魂也一同流放了。開頭還有些磕磕絆絆,後面則是一股腦兒起興的胡編。他當然見過雪,事實上每年的冬天,他還會去不同的地方滑雪,今年去是Jacksonhole,去年則是加拿大的惠斯勒。然而每每說到動情處,都有隱約的潮濕從他淚角溢出。
雪之下好像呆住了。
滿意的看了看雪之下臉上的驚詫表情,又猛然發現船已經即將靠岸,他摸了摸後頸,不免有些尷尬。
「希望你能不知廉恥胡作非為的時候,可以顧及一下周圍的環境。」
饒是名為雪之下的冰美人,也難免羞赧了半分。
「抱歉,抱歉,這次是真的在道歉啊。」
江離起身輕靈的跳上岸,邊上眾人戲謔的目光中,不好意思的把手遞給船上的雪之下。
雪之下只想早點結束這趟荒唐的旅程,而其他人在男子恬不知恥的大放厥詞后,如炬般的盯在她身上,於是憤恨的拉上了他的手。
人群中的好事者開始鼓掌,帶動了三兩點的掌聲。
「忍耐一下啦,誰叫你今天穿的實在太漂亮了。」
東國的風土將雪之下生的極美,一襲素雅的浴衣,說是素雅,卻也將女子的容貌展現到了極致。桔梗,金盞菊,多頭菊,紫陽花藏在她腰間弱柳扶風的褶皺中,順著女子婆娑的腳步翻就出層層花的海浪。
無數古代荒淫無道的君王正是亡於這驚鴻一瞥中。他想。
「現在才看到嗎?」
「太暗了,一直沒看清。怎麼樣,要不幹脆直接去找大哥他們吧…..」
江離有些討好的說道。
「算了。」
雪之下嘆了一口氣。鬢髮邊上那隻垂下來的紫藤蘿步搖微微搖晃著,攝人心魄。
「如果你不存在的話,姑且還算一場有趣的游會,但話說如果沒有你,恐怕我也不會來這。」
「那我們走吧,我想去那邊的燈籠寫點祝福。」
東山酒店在設計之初對標的是當初賴特的東京帝國飯店,特地聘請了安縵,麗思卡斯頓的設計師和九州的古建築系教授共同設計完成。
九十五層的建築立面採用抽象自傳統格心門窗的圖案為主題,與現代的玻璃外牆相結合。配合青白色泛著古意的地磚和一排排以極簡風塑造的迎客松行道樹裝飾,將西方的刀鋒般的美學與東方的含蓄內斂融合到了極致。
江離毫不客氣的指著廣場正中央那棵盛開的櫻花樹。樹下緋紅的木架子掛滿了一排排祈願的燈籠。
「拜託能否請你稍微有點邊界感,這種事一般只有親密的人才會一起做吧。」
「你在說什麼鬼話?這裡這麼多人,誰會在意我們?」
廣場本就是半開放性質的,除了酒店自身邀請的合作客戶與當地社會名流,不少人都抱著散步,家庭出遊的心思來這。
加上穿梭在人海中繁忙的服務生,若不是江離引起的動靜太大,即使像雪之下這般漂亮的女生,也不會惹人注目。
「走吧…」
江離再次伸出手,於空中僵了幾秒,又恍然收回。
「記得跟緊別走散了,否則我沒法跟你姐姐交差。」
躍過橫亘在中央的馬路,直抵櫻花樹下。
中途他時不時回頭觀望女子是否走丟了。
「你不用如此擔心我,再怎麼說我也是成年人了。」
雪之下無奈的嘆了口氣,今天已經是她第三次嘆氣了,自從跟他說話后,自己養氣的功夫有趨於崩潰的徵兆。這傢伙也未免太自來熟了一點,明明上午的時候還老老實實的,虧她一開始還禮貌的借他書看。
工作人員用長長的竹竿挑了兩個個白色的燈籠傳過來。
「寫什麼好呢?」
江離略微動了動腦子,就大筆一揮,潑在燈籠上——吾心安處是故鄉。
「蘇軾的詩句嗎?」
「沒有點你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這一句。」
他把蠟燭點燃,向工作人員舉起了手示意。
「你這人,簡直就像…….」
「一條腐肉回蕩在肋間不停奔逃的野狗。」
江離替她補充道。死去的魂靈早已被埋葬在土裡,唯有枯萎的屍殼仍記得逃跑時的驚惶。
雪之下微微勾唇。
「明明已經了解愛情的虛假,卻又一廂情願的相信不存在的感情。「
「人是複雜的呀,雪之下同學。這個世界不乏忠誠的叛徒,血勇的懦夫,忠貞的妓女,人有時候需要假裝沉溺於感性中才能好好活下去,社會性動物終究是無法離開群體獨自生存下去,哪怕是梭羅那樣的作家,即便中間需要一些小小的欺騙?」
「欺騙誰?」
「我自己。」
「故作艱深。」若是能避開猛烈的歡喜,自然不會有悲傷來襲。雪之下陡然想到了這一句話。「還是說你cos當下流行的無賴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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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更喜歡《斜陽》」,江離愣了一下,隨後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人的神經元通過生物電信號來傳遞信息,而多巴胺,血清素等激素又在其中起到了調節作用。多有意思啊,一堆細胞組成的爛肉因為外界的刺激后拚命分泌激素,迫使自己向另一堆爛肉示愛。所以有什麼區別嗎?不管是政治婚姻也好,一見鍾情也罷,都是男人和女人兩張嘴在相互說謊罷了。」
「我需要一個盟友。」
雪之下沒有理會他沉浸式的發言,在燈籠紙上一邊書寫一邊說道。
「哦~我懂,幫你一起對抗你媽媽對吧,也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媽媽平時估計管你管的很嚴。死皮賴臉也要讓我娶你,不花點時間說服她估計很難能接受你的意見吧。」
「有膽子的話到我母親當面對她說。」
雪之下白了一眼男人。
「另外,你的性格太扭曲了,虛無主義加上庸俗唯物主義,簡直是科學怪人型恐怖分子的最佳搖籃。在我和你的婚約解除之前,我覺得我有義務替社會治好你這個不穩定因素。」
「你哪來的自信?首先我並不接受庸俗唯物主義的污衊,我更信奉康德的不可知論。其次現代腦科學已經非常發達了,首先我不認為人腦中所謂的「意識」有多少特殊性,可以傲慢把自己和其他動物區別開來,如果你和我講超驗的東西興許我還有點興趣。」
「這才是最大問題啊,你那些歪門邪道的理論已經完成邏輯自洽了」,雪之下扶額,「我是部長,你要裝作接近我完成賭約的話,至少得先入部吧。」
雪之下向江離伸出手顯然是預料到了什麼。
「幽靈社團也能算社團?感覺不如回家部人數多。我的名字你總會寫吧,記得幫我簽一下。」
江離把先前平冢靜交給他的入部屆放到她手上。
「是是是,暫且說一聲,我的社團已經湊齊三人了,不是你口中所謂的幽靈社團。」
」誒呀,那我豈不是連第四者都趕不上,直接排到老五了?」
「隨你的便,另外我可以大方的告訴你,不是我不願意交朋友,而是認為沒有必要去和一些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來往。」
雪之下清高的撩起自己的鬢髮,好聞的木香頃刻佔領了江離的鼻子。
「我算你的朋友嗎?」
他突然沒來由的追問了一句,雪之下一時語窒,隨後有些艱難的說道,
「像你這種人朋友估計很少,如果你千方百計想要求我的話……」
江離不屑的哼笑了一聲。
「也不過如此嘛……哎呀呀,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當你的朋友的哦,所以你現在可以盡情發揮你的語言才能,我不會生氣的。」他得意的咧起了嘴角。
「病情又加重了。」雪之下嘆了口氣,同情的目光上下打量在男人身上「江離同學,今天出門前時候沒有吃利培酮嗎?……當初你的主治醫師是有多失職才會簽字放你出來。」
「還行吧,冷知識,飛躍瘋人院就是致敬我的事迹拍攝。」
江離順著雪之下的思路隨口胡謅,臉上露出了回憶往昔崢嶸歲月的風霜,「我的一號病友是個政治犯,被關進來的時候瘋狂試圖證明自己是個正常人。不斷跟我講浴缸放水的時候不要用勺子,而是直接拔掉塞子。可惜他根本沒讀題干,入院測試的題目是從浴缸舀水。」
「二號病友則是個老頭,沉迷於永動機的製造,堅稱國外的間諜隨時準備竊取自己的藍圖,為此他特地把家裡房子點了,只讓藍圖存在於自己的腦子裡,每天打鎮定劑的時候都要念兩句法拉第的電磁公式,英語又不是特別好,帶著一股子美國南方口音,講的我頭痛。最後在除夕節的時候,在廁所用偷來的二踢腳把三號床的後門炸了。」
「三號床來的快去的也快。平時是個頗為安靜的人,就是吃飯的時候喜歡藏米粒,半夜坐起來指揮手下的米粒打仗,搞得他床邊都是螞蟻,後來每次護士每次喂飯都要強行扒開他嘴巴,戴著橡膠手套在他牙根那溜一圈。平時我被綁著拘束帶無聊的時候,就問他打仗時候的兵力配置。老頭出事後,他就被送去了紐約市第一人民醫院,不久就轉院了。」
「四號床呢?」
見江離突然沉默不語,好似心中有悲傷籠罩,為友人突如其來的離別和傷感,雪之下好奇的開口。
「四號床是我,笨。」
他終於露出了陰謀得逞的面目。
「就為了這個?」
「就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