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是清官,就是苦主
看他語氣真誠,關月雖懷疑著,卻也半信了,伸手拿了一顆放進嘴裡。
酸澀味瞬間瀰漫開,直逼太陽穴,叫人說不出話。
關月雙手蜷了蜷,臉皺成一團,吐出青葡萄,半天才緩過來。
陸淮舟大笑,撩眼看她,「關二姑娘的葡萄架專結酸果子,我這愛吃酸的人都遭不住。」
「大人摘我院中果子,即便不好吃,也是要賠錢的。」
「賠,」陸淮舟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不差錢地開口,「算在藥材里。」
關月輕哼一聲,杏眸瞪了他一眼,轉身即走。
陸淮舟眼底波光流轉,潤目含情,跟隨關月的動作偏移,目送她步步遠離,進堂屋去了。
嘴角的弧度逐漸落下。
關家的消息並非絕密,即便關月的身份在盛京掩蓋地很好,都察院一時間難以查出來,卻瞞不過他。
玄鶴一早就帶來了消息。
關月確為青姨娘所生,出生不過三天就和奶娘一起來了桃花村,關家供她吃喝,給她僕從丫鬟,卻從不曾來人探望。
她雖然沒有享受到作為關家二小姐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也未曾受苦。
可陸淮舟看她卻一點不像被呵護長大的樣子。
沉穩老練,渾身鬱郁,像是剛從地獄爬出來。
玄鶴還說,關庭為她請了教書先生,她常常給關家寫信,卻不能寄出去,於是只能把這份思念鎖在院子里。
又打聽得她善解人意,舉止賢淑。
可他昨日,親耳聽到關月讓迎香把《女德》、《女訓》當引火柴燒了——
算哪門子的賢淑?
陸淮舟重新躺回靠椅上,閉眼聽清風,任蟬鳴繞耳。
指尖在膝頭輕叩,心裡還想著關月。
這人,有趣得很。
關月進到屋裡,透過紗窗偷看葡萄架下的人。
方才的稱呼她沒有忽略。
這麼快就查出了她的身份,此人權力該是不小,她得好好把握。
迎香突然急匆匆地從廚房跑了進來,「小姐!」
「怎麼了?」關月收回視線,合上紗窗,「菜燒好了還是廚房燒好了?」
「都不是!廚房裡有一個食盒,上面寫著百香閣,奴婢估摸著是……陸大人的手筆。」她指了指窗外。
百香閣是盛京有名的酒樓,就那食盒裡的菜色,至少五十兩銀子往上。
關月微怔,又很快反應過來,笑道,「有現成的還不好嗎,直接開飯吧。」
「可是……」
「嗯?」她看迎香滿臉糾結,問,「你是怕他下毒?」
迎香:「不是不是,奴婢看過,沒毒的。只是吃人嘴短,以後我還怎麼在背地裡罵他啊。」
自從他上次掐了關月的脖子,她就暗想每晚睡前都罵他幾句,直到關月紅印消散為止。
現下關月脖子上紅痕還未完全淡去,她卻要違背此例了。
「這有什麼,該吃吃該喝喝,」關月頓了頓,「陸大人寬宏大量,不會同你計較的。」
「那奴婢以後再也不偷偷罵他了!」
關月跟著她往外走,「是這個道理。偷偷罵人只能氣著自己,當面罵人才能把人氣著。」
……
晚飯後,關月站在院子里抬頭看星星。
夜風吹來了清淺的腳步聲,她尚未有動作,人已經立於她身側。
陸淮舟負手,學著她的樣子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卻並非閃爍的星子,而是東方的一輪圓月。
通體渾濁,乍看像飄著血色。
「清輝帶血,禍降人間,說明有不平事啊。」
關月沒有回頭,只接道,「大人身在都察院,所作所為,不就是盪除人間不平事嗎?」
陸淮舟輕笑,垂眸不知想到了什麼,「盪除人間不平事,呵,何其艱難。」
「可總要有人去做,不是清官,就是苦主。」
陸淮舟聞言,扭頭看她,有探究意,「所以你是苦主?」
關月迎上他的視線,彎了彎眉,「大人若是清官,我就是苦主。」
「你知道這句話在盛京會得罪多少人嗎?」陸淮舟眯眼,「不怕我殺了你?」
盛京中人人都想得清官的聲譽,可真正做得了清官的只有少數。
沒有靠山,容易被害;有了靠山,又很難經得住誘惑。
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選擇,比如關庭。
「今晚月色這麼好,大人不會殺我的。」
關月語調輕快,言辭懇切,就是這份篤定陸淮舟不知從何而來。
他側頭看她,視線自她肩頸往上,緩緩凝過下巴、鼻樑和眉眼,最後落回東方。
「是嗎?」陸淮舟正身不再看她,「那你想錯了,我在盛京之中名聲不好,最愛美人,最愛殺美人,最愛用美人獻祭美景。」
說完,旋即轉身回了偏間。
關月眉頭微蹙,看他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翌日,迎香起了個大早去後院摘用來燜面的豆角,卻有人比她醒得更早。
「陸大人?」
陸淮舟盯著面前小小的墳冢,聽到聲音,轉身頷首,「嗯。」
「您這是……?」
他不答反問,「這墳冢里埋的是你家小姐的親人?」
迎香有些遲疑,隨後點點頭,「算是吧。」
「算是?」
「它從出生就跟著小姐了,一直到死,是小姐最親密的夥伴,可惜現在它不在了,小姐伸手總是摸了個空。」
迎香嘆了口氣,又繼續摘架子上的豆角,以前花狸最喜歡伸著爪子吊在藤蔓上,還被她一頓批評,現在也看不到了。
陸淮舟不禁蹙眉,又想起昨夜關月口中的「苦主」一詞,「他是怎麼死的?」
「老死的。」
陸淮舟一愣,「沒有意外?」
迎香搖頭,手下動作不停,「沒有意外啊,它們壽命本就不長,花狸能活到十幾歲已經很厲害了!」
「花……狸?」陸淮舟覺得有些不對,指著墳堆,「是只貓?」
「那當然啦!」
「所以你們那夜祭拜、燒紙錢,也是為了一隻貓。」
「對啊。」
陸淮舟咬牙,「行。」
他黑了臉,飛快起身,拍掉袍子上沾的碎土,背影似乎帶著怒氣,推開竹籬進了院子。
迎香蹙起眉頭,手下用力,豆角應聲而斷,「大人物脾氣都好奇怪,怎麼陰晴不定的?」
她搖搖頭,思索一陣,又看了看花狸的墳,不再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