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追憶似水年華(6)
泰勒的確瞞著我,在做實驗前沒有告知我全部的實情,我對她卻生不出一點怨懟;畢竟比起正常人活著如此簡單,我活著已經拼盡全力,她救了我。
如果說讓我最不得意的事情,那就是我很久沒有和誠三郎見面了。
在我懇切的請求下,泰勒博士終於鬆了口,她答應我每周可以偷偷地去看他。
還專門讓他丈夫百忙之中替我拍攝我弟弟的照片,要知道上校是很忙的。
按她的話說,她把我當小白鼠。
但是我想,沒有哪個科學家,會關心小白鼠的心理健康。
我在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裡,用毫不在意的目光看著誠三郎一點一點長大,沒有診斷單,我也能看見生命力正在這具衰弱的身體里發芽,感覺真是一言難盡。
相依為命的哥哥忽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不知道收養他的那戶人家是怎麼和他解釋的:實驗體這事不可能向公眾公開。
要是誠三郎再小一點就好了,海馬體會幫他抹除我的存在,他不會時時牽挂著一個許久不回來的人。
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現在的家很大很寬敞,家裡只有他一個孩子。
這讓我稍稍放心了一些;本來我很擔心收養的人家會因為他不是親生的孩子,寵愛自己的孩子,而輕視他或者欺負他,要是那樣我恨不得殺了他們。
我向你保證,這個世界上,再沒人能像以前那樣對我們指手畫腳。
有時候他會下意識地看向我這邊,像在尋找什麼,我會在他發現之前趕緊躲起來,他沒找到什麼,抱著足球,眼神落寞起來,孤獨地一個人走回家。
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野里,誠三郎也長大了,以後會長成高大強壯的男人,可是他的哥哥會變得越來越年輕。
下一次見面,我這張奇怪年輕的臉,對他來說,會不會有點陌生呢?
我默默地目送他遠去,直到確定了他安全回到家之後,才像個間諜一樣回到實驗所,躲開所有的攝像頭和目光。
對不起啊誠三郎,我食言了。
說好的永遠陪著你不分開,現在不得不讓你一個人長大,就算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立刻趕到你身邊了,這樣的我,恐怕你是不會原諒我的吧?
我的願望……只是你活下來,活下來就好了,即便遺憾也已經足夠了。
有一回在實驗室碰上了楚瞻宇。
「你收拾乾淨以後,是個帥哥嘛,要是我兒子以後能長的和你一樣就好了。」楚瞻宇給我帶了三明治,一邊打趣道。
那也是我這麼久以來,再一次吃到這麼乾淨整潔的食物,想到上一次吃的這麼好還是在孩童時代作為神之子的我,我的臉不禁羞得通紅:「但是,你們真的不介意我嗎?以前有那麼多人因為我家財散盡。」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呢?」泰勒輕輕地說,像一陣香風,「你只是個孩子。」
我又哭了。
少將,您的母親泰勒博士,真是個溫柔人,您的父親也是個大好人。
我的生父是個癮君子,打架鬥毆,我的母親遊手好閒,在生我的前一秒還在牌桌上賭博,他們倆欠下了一大筆債務。
卻因為我的誕生,而想出供奉神這個歪主意,去哄騙比那些他們更窮更可憐,幾乎走到絕望的人,搖身一變有了錢。
許多人多一生都因為信奉我,沉浸在父母精心編織的謊言里,茫然地家財散盡,人生糟糕透頂;在我父母被殺之後,包括我鄰里在內的大多數人都說我像我的父母一樣卑劣,噁心,真不愧是他們的孩子。
我到處賠笑臉,搶著做最臟最累的活,拚命地想證明自己不像他們,在我想為了求生殺掉自己的骨肉兄弟時,我又覺得自己很像他們,乾脆不去想,只是為了活而活。
孩子時的我,被辱罵毆打太久,以人為鏡,覺得自己就和其他人說的一樣是個糟糕的人,但是我並不骯髒,骯髒是因為照出我面容的鏡子上布滿污垢。
我永遠都無法擺脫曾經讓我羞愧難當的歷史,不過沒關係。
耳旁的風很涼爽,嘴裡的三明治吃起來一股濃郁的芝士味。
所有幫助過我的好心人,以及不再擔心衣食住行,不再看人臉色過日子的我,和擺脫病魔健康成長的弟弟誠三郎……一切都在變得好起來,經歷了顛沛流離的時光,現在的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楚瞻宇笑道,你能這麼想,就是最好的了,這說明你思想上開朗了,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你已經和過去的你不一樣了。
他問我:你知道海子嗎?
我搖了搖頭:很慚愧,我基本上沒讀過書,沒有一國的文字我能熟練書寫,哪怕是日語的片假名和平假名。
楚瞻宇在被軍隊的人叫走之前,送了我這本詩集,這是他私印的,質量略粗糙。
「以前我日子過得也挺鬱悶,跟只老鼠似的被人追著打罵,那會就是看這書挺過去的。」楚瞻宇笑眯眯地說,「我現在把它給你,藤野君,祝你和我一樣,忘掉以前的不愉快,做一個幸福的人。」
我翻開第一頁: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是的,我是為了體驗幸福才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心想:自脫離母體那一刻開始,我和誠三郎都是世界上獨立的個體,基因的罪惡不會遺傳給我們。
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在前段最難熬的排異期過去后,我終於可以比較隨意地走動,後來我進了軍隊,一開始跟著普通的士兵一起最基本的訓練。
我問楚瞻宇,這樣不太公平吧,我不是普通人類,身體素質堪比動物,和一般的士兵一起訓練?楚瞻宇嘿嘿笑:就是要讓你給他們一點壓力,不然有些人覺得自己強的不行,沒事訓練就摸魚。
累了摸摸魚,無傷大雅
楚瞻宇說:「訓練摸魚,實戰喪命。」
從前我是手無寸鐵的凡人,面對生活和異潮的壓力都束手無策,只能坐以待斃。
但是如今的我,有些異體快捷的行動在我眼裡就像是慢動作,我受傷的地方很快就會長好,也不會因為接觸感染:各方面的壓力都在離我越來越遠。
和我這個半文盲不同,誠三郎的學習據說很好,四年級就能把高中的教材學得七八成;我父親的毒癮沒影響到他的智商,真是謝天謝地。
我在行軍床上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陣急促的拍肩聲響起,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原來是戰友說我的通訊終端響了。
我雖然從來沒有回復過誠三郎的通訊和簡訊,他還是堅持有什麼事就發條信息給我;我披著被子爬起來,點開那條通訊。
「哥哥,我考上大學了。」
伴著這條消息的,是一張錄取通知書。
怎麼了怎麼了,麻井?
戰友稱我這個陌生的姓氏,他看我捂著嘴渾身顫抖,以為我生病了。
是的,我生病了,一種名為相思的疾病,哪怕是看見骨肉兄弟的名字,我都能回味一天,更不用說這個從未預料過的好消息,從天而降我面前。
人生如夢亦如歌,就如那是似水的年華般稍縱即逝,沒有一點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