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親愛的西西弗斯(4)
「Ilove,Ilive」
「Iwasborninwords」
「Gatheringbutterfliesunderthebannersofthemorning」
「Cultivatefruit」
「Iandtherain」
「Spendthenightintheclouds」
「andtheirbells,ontheocean」
「Imandtothestars」
「Iberthinexpectation」
「Imademyselfking」
「Bekingofthewind」
收音機吶吶地低語著。
窗外的街道空無一人,樹葉在風的吹拂下匍匐前進的沙沙聲。路燈昏暗的光芒沾染紛紛揚揚的雪沙,形成一片朦朧的圓形光暈。
遠處傳來陣陣槍聲哨聲。
月光透過花紋破碎的窗子,灑在地板上,裂開一道道詭異的陰影。
牆壁上的裂縫彷彿是一張張扭曲的面孔,時刻窺視著這個被遺忘的世界。
年輕的女中校換了鞋,隨即聳聳肩走到火爐旁邊,肩上的冰屑雪珠簌簌落下。
「這制熱可真夠意思的。」女中校說,她手上滿布的雪花化成涼水,指腹傳來醒腦的涼意,暫時驅散了屋內
楊樹沛面容陰沉地坐在陰影里,黑暗將他剛毅的面部線條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指間的香煙被點燃,冒出猩紅的火光,煙霧裊裊地盤旋升起,在其後的面孔也模糊不清。
女中校終於忍不住說話:「中將,我不明白,我們不可以把燈打開嗎?」
楊樹沛充滿歉意地拉下燈閘:「抱歉,秘密論事應該在黑暗的環境里,我只是認為這樣可以增添一些氛圍感。」
燈光乍亮,照亮了女中校翡翠色的眼睛,和齊耳的茶色短髮。她站在那裡,不卑不亢地盯著楊樹沛,像只敏銳的貓。
「支援部中校莎朵·倫斯,向您報道。」
楊樹沛遞給她一份加密文件:「把你叫來,先看看這個。」
莎朵拆開外層嚴密的包裝,裡面露出的文件上印著一張大頭人照。
是個男人,看樣子像個混血兒;莎朵每天都在和軍隊里的各色人打交道,卻也被這張人臉震撼到了。
他皮膚蒼白,眉宇間透露出冷靜卻又柔和的氣質,鴉羽般的頭髮微打著鬈兒,勾勒出臉部輪廓清晰的線條,而那緊抿的薄唇和直挺的鼻樑,又賦予了這張臉冷淡的氣質;柔軟又濃密的黑色覆蓋在太陽穴和耳朵上方,襯托著大理石一般的白皮膚,和那藍色的剔透眼眸。
男人對著鏡頭微笑著。
只是那眼睛美而無物,十分渙散,像蒙著一床陰霾,而浮在陰霾上面的是一層精雕細琢過後的笑意。
用美人或者英俊來形容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都有所欠缺,莎朵想了想,覺得他像是一具艷屍,這張照片也更像是攝影師在拍攝一件栩栩如生的雕像,而非活人。
莎朵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慢慢從心底涌了上來。
「有什麼感受。」楊樹沛問道。
「不可思議。」莎朵倫斯盯著那張上帝傑作一般的面龐,脫口而出道:「這是人嗎?」
楊中校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莎朵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不愧是倫斯,一眼就抓住了問題所在。」楊樹沛好似開玩笑地說道:「他就是你參與這次行動的負責人,統戰部一級幹員,楚斬雨,也許你聽過他。」
楚斬雨。
她想起來了,她是聽過這麼個人,關於他的事情已經在很多部門傳的神乎其神了。
她仔細地翻看著楚斬雨的資料,裡面的文件除了基本個人材料之外,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他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級管控對象,派有專員定期監視。
這個人的一切,衣食住行,言行舉止甚至飲食愛好,都有專門人做了詳細的記錄。
「你此次前去,他若有異常,我代表軍委授權,你可直接擊殺。」
回到此時,雪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似乎要把天地之間那最後一絲縫隙也彌合起來,從今以後,沒有天地之間,也沒有此岸與彼岸之別。
莎朵看著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他和照片上長的一模一樣,卻很明顯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名為「人」的鮮活,談笑之間,顯得那個照片更像是一張形似神不似的素描。
但是,為什麼拍照的時候,記錄影像的機械會拍到那樣的畫面呢。
一張完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臉。
「這就是當時的場景了。」莎朵打量著楚斬雨此時的神情:「我以軍人的名義起誓,我沒有隱瞞任何情況。」
楚斬雨出現了常見的沉默的神色。
薇兒長而柔順的金髮被梳成長長的兩串辮子,她在楚斬雨身前蹦蹦跳跳,辮子被甩起老高,希望能讓楚斬雨注意到她的新髮型。
明眼人能看出楚斬雨的心情不太好,莎朵自認為理虧,也只和他一起沉默著;薇兒跳了一會發現楚斬雨還沒有看向她這邊。
她停下來歪著頭,眼眸露出了天真的疑惑。
楚斬雨沖她笑了,伸手摸摸她垂在胸前的辮子尾巴;薇兒得意地挺起胸膛。
「很可愛的髮型。」楚斬雨說:「倫斯姐姐幫你梳了頭髮,薇兒該說些什麼?」
「是謝謝。」薇兒把自己兜里的另一個棒棒糖掏出來,遞給無措的莎朵。
莎朵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這個棒棒糖,上面的糖心是一個紅眼睛的白兔子。
「這是,謝謝。」
楚斬雨在培育中心第一次見到薇兒的時候,她除了哭泣和掙扎之外沒有別的動作,說話也極其不利索;不過幸好就和楚斬雨想的一樣,她的發聲器官應該是太久沒用,忘記了說話的感覺,並不是她不會說話。
莎朵·倫斯原本一向嚴肅的面容上也流露出溫柔的笑容來。
「真像個孩子一樣。」
「她本來就是孩子。」楚斬雨說。
「我想起之前,我在救助醫院見到一個很標緻的女孩子,也是個金髮藍眼的小美人,就是那種屬於小孩子的,不帶一點性感的,純粹的好看。」
莎朵忽然開始回憶著:「但是她的手腳都被腐蝕了,遠遠望去她就像個長了人臉的肉瘤螃蟹,是恐怖片標配的怪物形象,還是最惡俗的那種,她身上的肉瘤還在不斷跳動,身上也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所有人都不想和她任何接觸,也包括我;每天我們都划拳抽籤去照顧她。」
「我記得當時抽到簽,或者划拳失敗的人,臉上的神情都是如臨大敵。從她的屋子裡回來之後,幾乎每個人都要去洗個澡。」
楚斬雨沒有打斷莎朵突如其來的回憶,只是問道:「然後呢。」
「然後她就死了,被人發現在自己的病房裡死掉的。」莎朵笑容變得苦澀:「如果只是死掉的話,我們見得多了,可是那個孩子死前留下了一封信:是寫給我們所有人的,說很感謝大家對她這麼久的照顧,大家是很好的人,一直麻煩大家,心裡很難過;還在信的最後寫上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
「一個不成人形的小傻子,就用那樣完全畸形的四肢支撐身體,咬著筆在信封上寫字,她甚至已經沒有手指了,也不能站起來,稍微一俯身就像一攤肉。」
「我們當時有人推演過她是怎樣寫字的:跪趴在地上,肩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嘴巴緊緊咬住自己鉛筆,不斷飛快地調整自己的身體,才能寫字。」
「就像是玩雜技的要求。」楚斬雨設想了一下那個場景,他的內心就已經開始一抽一抽的疼痛。
「當時我們所有人都看了這張信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真難看,可是一想到那個傻姑娘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寫的……我們當時都很難受,很多人還哭了,戰爭年代的情緒是一點就著的,更何況我們一直把她當成怪物,怪物怎麼會有這樣真摯稚拙的文字呢?可是寫下這封信的,就是那個被我們厭惡的怪物啊,我們才想起,她曾也是個正常的人啊。」
「她的言語之間是那樣真摯的感謝,可是我們並沒有她想的那樣高尚,我們大多數人是不願意的,私底下也有給她取難聽的外號……我們那時候都真想給自己兩巴掌,可是再怎麼打自己,那個小姑娘也回不來了。」
薇兒拍了拍莎朵的肩膀:「倫斯姐姐,不難過。」
莎朵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膝蓋處的衣服面料已經被淚水浸濕成深色。
「你們按照條例和人類天德照顧她是正常的,害怕恐怖的外形而心生畏懼,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過於介懷。」楚斬雨說:「強求自己克服人類本能是很殘忍的事情。」
「其實我知道的,她那個樣子,已經無力回天了,只能等著死。但是我想,如果可以重來的話,就算我什麼也改變不了,至少讓她在生命的最後,可以感受到一些溫暖吧。」
莎朵摩挲著手中的棒棒糖:「哪怕是給她一個棒棒糖呢,雖然……那時的她應該已經嘗不到味道了。」
無法追憶了,已經過去了太多年;戰爭年代,生離死別實屬家常便飯,習慣了犧牲的味道的自己,在看到眼前這個美艷的少女時,總會聯想起當年那個變成怪物的女孩,在生命里最後一段時光,拼著命,吊著一口氣,留下她對這個世界的感謝。
如果當年那個小女孩還在,估計和眼前這個金髮藍眼的少女也是一般年紀吧。
「所以,從那時我就告誡我自己,絕對不能忘記這個姑娘。」莎朵看著他,眼神忽然又變得堅定起來:「我是為了軍人的使命而戰,軍人的使命就是保護我們愛的人,保護愛我們的人,讓世界上的悲劇能少一點是一點,哪怕是獻出自己的生命。」
說完,莎朵發現周圍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她,目光里都寫著一排字:「這貨中二病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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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說話忘了注意分貝了……
莎朵有些尷尬地低下頭。
「說的不錯。」楚斬雨的眼中分明閃爍著非常欣賞的光芒,要不是這會人多,看他的神情,可能都要站起來鼓掌喝彩了。
「唉,這其實也只是我的一個理想罷了。」莎朵嘆了口氣,拆開棒棒糖包裝,把糖塞進嘴裡:「謝謝可愛的薇兒。」
「如果每個人都有這個理想,該多好。」楚斬雨忽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孩子會變成那樣嗎?」
莎朵含著糖,對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歸根結底,是因為序神帶來的二度異潮,這次異潮比起一度異潮,強了許多,但是個中緣由,我們目前還不清楚。」
「你對序神怎麼看。」楚斬雨問了一個讓莎朵更費解的問題。
莎朵懷疑這個故事對楚斬雨的觸動比她想的要大:「當然是討厭了,還能是怎麼看的。」
楚斬雨沉默不語。
「雖然序神出現的時間只有兩分鐘,但是保守估計的話,那兩分鐘奪走了四十億人的生命,將大量的原生怪物吸引到了我們的地球。」
莎朵·倫斯想起自己看過的那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一口咬碎嘴裡的糖果:「當年做過一個調查。」
「三代以上的父輩還在世的人數,結果是非常非常小,現存的一部分年長人都在地球表面錄影帶里見過那天災的滅世之景,他們看到那個景象就被嚇成了瘋子,這個錄影帶也被封存起來了,真是奇怪,單看那個錄影帶其實沒有那麼恐怖。」
滅世。
富於想象力的人們曾為遙不可及的末日刻畫過形形色色的藍圖,但那些所謂的哭嘯哀嚎,烏雲蔽空,海嘯地震,火山噴發,在真正的末日里都沒有出現。
甚至格外安靜。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有人看到,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悄無聲息地融化了,如將熄的燭火迎著突如其來的寒風,又像是死神的大手在生命的繪本上抹過。
如果不是當時的火星搬遷計劃已經到了中期,留在地球上的是部分人,人類文明怕是會就此湮滅。
天外來物,第一支配者:覺者,祂解析了人類的語言,稱序神為「降臨在地球的災難,宇宙法則的化身,智慧生靈的狩獵者,蠶食文明的巨大黑影。」
到現在仍有悲觀者認為:人類在序神面前沒有任何抵抗力,一切的掙扎都是垂死前,乏味的舞調。
「不知道是誰用『路西斐爾』命名序神,還真是貼切,這就是撒旦的代名詞。」莎朵沒有見過那讓人聞之色變的二度異潮,但是僅僅從描述中,就能品味到絕望。
「雖然當年引導序神來到地球的罪魁禍首已經被處死了,可是死去的人那麼多,僅僅一個惡人的命根本不足以償還。」
她光顧著自言自語,忘記了身旁的兩個人,抬眼一看:楚斬雨沉默地抱胸,碎發垂落,擋住眼睛;薇兒好似在罰站一般,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楚斬雨就站起來拉起薇兒的手離開了,他走的那樣匆忙,彷彿逃命般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