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舍予」

——我們的生命是天賦的，我們唯有獻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因此，生命是生命的舍予者……

上官溪安葬了林林祁，卡安老夫婦，王榮王雨兩兄弟。帶著大黃離開了7361號保育區。

一路無語，惟余沉默，對自我的質疑與對無能為力的哀傷如洶湧的浪潮般將她淹沒，直到與同伴匯合才勉強振作一點。

那頁染血的筆記，被上官溪緊緊地捂在手中。

但正如上官預料的那樣，人群對於田園犬的惡意依舊，希望上官溪把它驅逐出去。

面對這一境況，上官溪陷入了沉默。

上官溪：「……………」

「我真的，能改變這一切嗎……」

無論是大黃還是王榮，亦或是那些更久遠的回憶，無力挽救的生命如同沙漏中的沙礫，每一秒都在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就算抓住其中一個，也很可能使其如大黃一樣，墜入下一個地獄。

………就像王榮不希望彭瀾生下孩子一樣，在這個苦難橫行卻又無法改變的世界，生存不過是延長痛苦罷了。

甚至是…她……

上官溪：「指揮官……」

人類依舊昏迷不醒，絕望感也隨之湧上心頭。如果黎玥仍舊昏迷不醒，那麼科帕多奇亞森林公園遺址的戰鬥就真真切切地毀了這位指揮官的一生。

上官溪：「……對不起……對不起……」

悔恨、遺憾、迷茫、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如天缺洪澇，不止不息。可這句道歉已經無法傳達到黎玥耳中。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遇到過這樣的境況，那時，她將過錯歸功於自己的能力不足，一度向指揮官表達歉意，可是黎玥並未責備她。

「會有意義的。」

「也許現在看來微不足道，但改變，救援，再渺小再微弱也是有意義的。但一定要說沒有意義的，那麼我只能想到放棄。只有放棄才會讓一切變得毫無意義。」

那時的指揮官明明也是一個略顯青澀的姑娘，也不排除她修改前的原話來自某本名著。但上官溪依舊相信著，這就是黎玥教給她的道理。

上官溪：「『只有放棄才會讓一切變得毫無意義』，是啊，還不能…」

上官溪不斷地在心中重複著這句話，試圖以此不斷為自己打氣，好重拾戰鬥與救援的勇氣。

可是，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從不忌憚將最深的惡意送至意欲尋得綠洲之人的面前。

門口的騷亂直接打斷了原本想要調整好心情的上官溪，轉頭望去，一個中年男性拿著一條帶血的布條慌亂地沖了進來。

神色慌張的武裝難民：「不！不好了！老瓦克！老瓦克他們…他們都…！」

他上氣不接下氣，聲音也因此而顫抖。

天吳也跟著走了進來。

天吳：「那個老人說完就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上官！」

天吳簡單說明情況后便將目光投向了上官溪，如他所料，上官溪早就開始了搜查。

上官溪：「不行，可偵測範圍內的單位很少，而且都帶著高濃度斯科瑞。」

天吳：「都是感染體，還是說……」

天吳沒有說出那個結果，最壞的情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上官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天吳：「十個小時前，據說是我們離開沒多久，他們帶著彭瀾，開著我們留下的車出門了。」

上官溪：「為什麼帶著彭瀾大姐？」

神色慌張的武裝難民：「她說她已經懷孕三十九周了，必須出去找點物資來準備生產，當時我還勸了，可她說其他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啥，只能她自己去。」

上官溪：「已經10個小時了，擴散式搜索不知道這樣還來不來得及……」

武裝難民首領：「別白費力氣了，他們倆帶著一個孕婦，蘭德又說老瓦克出了事，又在他面前死掉了。三個人只剩下一個行蹤不明的孕婦。」

上官溪：「……但是，我還……」

天吳：「走吧，上官。」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個隊員的想法，他當然會支持，連帶著旁邊的大黃都發出了支持的吠叫聲。

大黃：「汪！」

上官溪：「大黃，你也想去嗎？」

大黃：「汪汪汪！！」

武裝難民首領：「你們想去就去吧，順便把這條只會吃飯的畜生給帶走，否則它在這隻有變成肉一種下場。」

天吳：「呵呵，走吧，上官。別在意，黎玥說過，九龍田園犬很聰明，帶上能有用。」

在俯身時，他小聲地在在上官溪耳邊說了一句：「就目前來看，這裡的某些東西還不如這個所謂的『只會吃飯的畜生』，把這件事證明給他們看吧。」

他知道，上官還處在深深的自責中，在她陷入更深的悲傷之前，天吳便用生硬的方式將她的注意力從深淵中拉回。

天吳：「你知道彭瀾的物品在哪裡嗎？讓大黃先辨認她的氣息。」

上官溪：「我知道了，在那邊……」

十個小時前……

監兵小隊還沒有回到7365號城市保育區，彭瀾為了尋找生產時所需要的物資，和駐守的解構體打了聲招呼，便隨同老瓦克等人一同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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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在眾人的保護下，提前找齊了所需要的東西，不過由於不便行動，彭瀾只能獨自一人坐在商場前的廣場長椅上。

夕陽的餘暉並未散去，映照在她的眼中便化為了綻放的歡欣。所有的物資在再三確認之下都已經齊全。只是……

彭瀾：「孩子……你的誕生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關於未來的疑問，在這苦難遍地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人能回答。荊棘叢生，將有關孩子未來的一切深深地隔絕。

儘管沒法找到答案，但她並沒有停止思考孩子的未來，她抬起頭看向遠方，是否讓這孩子誕生，昔日她可以毫不猶豫的給予王榮肯定的回答。

因為即使在飢餓和流亡中成長，彭瀾也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她得到了來自家人和丈夫的愛，也想將這份愛傳遞給自己的孩子。

為了迎接孩子的降生，兩人早早就規劃好了未來，也為此腳踏實地地做出了努力。

她還記得，得到留在保育區的資格時，自己和丈夫在緊緊相擁中，喜極而泣，那份欣喜，時至如今她依舊銘記著。

只可惜，那場大火焚盡了一切希望，卻並未扼殺災厄的火種，他們走出搖籃，緊接著是對這個世界的劫掠。她曾深愛的那個人，那個曾深愛著她的人，如今只剩下回憶中的餘溫尚存於手掌之中。

如果，環境繼續惡化下去，她連自己都無法保護，又該如何保護孩子呢？

所有人都已不在，她也已經回不去了，如果還要失去這個孩子，那樣孤獨的未來，哪怕只是想象，彭瀾的眼角都是一陣酸澀。

愛是相互的，在給予孩子愛的同時，她也想要收到愛作為回贈。

彭瀾：「……這算是自我滿足嗎……」

如果只是因為孤獨，因為渴望得到愛，就將一個生命帶到這個苦難橫行的世界上來，那未免對這個孩子也太過不公。

彭瀾：「但是………」

但是她無法確定，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憎恨這個世界。即使她這短暫的27年時光荊棘叢生，她也因和摯愛的人們相遇，而由衷地感謝自己的父母。

沒人知道未來的事…那麼，又究竟是誰能做出這樣的抉擇呢……

就在彭瀾低頭思考的時候，小巷的一角傳來了有些熟悉的聲音。

「快……逃……！」

沙啞的聲音頓時勾起了她的警覺，轉頭望去，搖搖晃晃的類人闖入眼眶，警覺頓時被恐懼替代。

「…彭瀾……大姐……快……逃……！」

彭瀾：「！！！」

為什麼這裡會出現類人，為什麼它會發出同伴的聲音，彭瀾無法追究，也沒有時間去追究。但，萬幸的是，這聲音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進而給她留下了逃跑的時間。

彭瀾：「…救…救命……」

她曾看過不少教材，直到懷孕39周時奔跑會導致提前進入臨產狀態，還沒有準備好迎接這個孩子，可她此刻別無選擇，只能這樣護著肚子大步奔跑。

彭瀾：「……神啊……如果真的有神明…求求你……請再給我點時間吧……」

帶著逐漸加深的墜痛，彭瀾向熟悉的街道全力衝刺。

…………

大黃：「汪汪！汪汪！！」

上官溪：「來晚了嗎……」

天吳斬殺的類人發出了和瓦克一樣的聲音，想也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絕望感再一次湧來。

天吳：「只有放棄才會讓一切變得毫無意義，彭瀾還沒有音訊，上官，繼續搜查。」

上官溪：「嗯！」

隊長將指揮官的話語複述了一遍，上官溪知道，天吳大哥還不想就此放棄。

…………

究竟奔跑了多久？又倒在這裡多久了呢？

十小時？還是更久？彭瀾已經無法得知具體的答案。還能看到的景色：月光掩蓋了大地，代替暮光遮蓋了那些斑駁的血跡。

懷中這個本應該在周全準備中降生的孩子，卻在降生的那一刻毫無準備地落在泥土之中。

把這孩子用毛毯擁抱在胸前。彭瀾的眼睛已經濕潤，聲音也變得顫抖。

彭瀾：「…你好呀…小傢伙……看來，是個女孩呢……」

大量溫熱的鮮血正不斷從身體中流出，軀體也正因失血而逐漸感到冰冷。即使不去確認，她也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

彭瀾：「對不起…我們…沒有時間了…」

顫抖的帶著愛意的手放到了孩子的脖頸處，那稚嫩而柔弱的，孩子最不堪一擊的地方。

如果這樣掐下去，這個還未知曉人世的孩子，便只用承擔最短暫的痛苦……她也不必在漫長的寒夜中等待救贖，也不必面對這荊棘叢生的世界，承受未知的痛苦。

彭瀾：「但是…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知道，孩子借父母來到這世上，而不是來自於父母。可以予孩子以愛，卻不能予孩子以思想。他們從不是能擅自決定孩子死生的存在，可是……如果這個決定是母親最後能給予孩子的愛呢……

彭瀾：「對不起…你恨媽媽吧……」

她後悔嗎？後悔和丈夫相遇，後悔孕育這個小生命嗎？

她希望嗎？希望這個孩子活下去，希望有一天她能在自己身邊蹦蹦跳跳，笑著和她一起面對這個世界嗎？

……你，幸福嗎？

最後的問題浮現，可彭瀾卻無法給出準確的回答，那不是「是」，也不是「否」。

最終，在所有疑問的回答到來之前，她的手已經撫上了孩子溫熱的臉龐。像是感受到了母親的哀傷，嬰孩啼哭著，以此回應著，向母親傳達生命降生的喜悅與平安。

彭瀾：「……我真是一個自私又懦弱的母親啊！讓你降生於世，不是我的幸福，也不是我的折磨……只是，是…我的渴望……」

她無法割捨這個小小的生命，淚水滴滴掉落，落在了毛毯上，也滴進了母女的心中。她悲痛地蜷起身子，向著內心的神明，發出了哽咽著的最後的禱告。

彭瀾：「求求你們……讓這個孩子健康的活下去吧，讓這個自私的母親，為她爭取到能夠做出選擇的時間吧！救救孩子……請救救這個孩子吧！」

隨後……

如同回應她的祈禱一般，遠處伴隨著一聲嘹亮的犬吠，青色的巨大身影快速跑到了她身邊，那個粉白色的少女，從巨虎的背上下來，從她手中接過了這團微弱的星火。

上官溪、天吳：「彭瀾——！！」

上官溪：「這是…產後大出血…怎麼會…」

在來到這裡之前，上官溪和天吳準備了各種醫療用品。雖然考慮過用血的情況，但在人群中呼喊也無人回應，時間緊迫，他們只能先行救人。

上官溪：「不能輸血的話…現在止血也……」

但他們的到來卻為彭瀾帶來了最好的回應，這樣，她最後的心愿，也有了著落。

彭瀾：「謝謝，謝謝你們…謝謝你，上官。」

「謝謝」，這是上官溪聽到最多的詞，每一次在這個情況下，這個詞的出現就伴隨著噩耗的到來，她已經，早就不想在這般情景下再聽到這個詞了。

上官溪：「不…我什麼都沒做到…」

彭瀾：「那……我可以…可以求你…求你們一件事嗎？」

天吳：「您請說，我們定會竭力完成！」

彭瀾：「請把我的孩子帶走吧…請讓她活下去…直到她對這個世界有了自己的判斷，直到…她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上官溪低頭看向自己懷中的小生命，她奇迹般地保持著健康的狀態。這一次，上官溪可以確信，自己的承諾不會變為謊言，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上官溪：「…好！」

彭瀾：「謝謝……」

最後的心愿已了，女士慘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淚水不斷流下，卻無法破壞那份笑容……

彭瀾：「哪怕…只是身為母親的一點私心……」

天吳：「彭瀾……」

彭瀾：「沒關係的…生命不該成為束縛，而是美好的載體……接下來的，就請讓她自己選擇吧……」

「我想，為她取名龍殷，這個名字怎麼樣？」

上官溪：「嗯，我認為是個很棒的名字。」

天吳：「嗯，放心吧。」

彭瀾：「那就好……我…不後悔生下她哦，在你們到來之後，我更加堅定這個想法。我一直……都在期盼著能看到她。現在……這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只是可惜…我沒能陪他走下去………」

彭瀾緩緩閉上了雙眼，臉上那沒有隨生命而消逝的笑容，似在對上官重複著她最後的話，那份對孩子降生的無悔。

上官溪：「你也一樣…不曾後悔死亡嗎？為什麼……」

少年的答案寫在紙上，因為他想要幫助其他人。女士的答案也已明了，因為她誕下了自己所愛的生命。

大黃：「嗚……」

感受到生與死的交替，田園犬發出陣陣嗚咽。新生於死亡中綻放，生命在施捨中延續。

無論是少年還是女士，他們站在各不相同的境遇下，懷抱著不同的信念，卻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種選擇——將屬於自己的未來交付給另一條生命。

少年將生命施捨給他所在乎的最後的家人，女士將生命是時候給她誕下的珍愛著的生命。

他們延續下了生命，將星火保留於世，縱然微弱，縱然易折，但他們都都用自己的方法阻止世界繼續墜落。

這一刻，少女才終於理解了大家的信念與期盼究竟該是何種形態。

「也許現在看來微不足道，但改變，救援，再渺小再微弱也是有意義的。」

上官溪：「是啊……」

生命短暫如斯，但也絕不因短暫而失去存在的意義，他們的一生短暫而熱烈，在這個世上書寫下了屬於自己的一筆，然後將自己生命的火炬傳遞給下一個生命。

擁抱自我與他人的「死」，生命的意義此刻正在躺在少女的胸膛前。死亡將生命給予給了下一個生命，終有一天，他也會傳遞給飛鳥、走獸、昆蟲和繁花。而後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又將跨越死生，藉助死亡將生命交付給其他人。

我們唯有獻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生命在死亡中延續，又在下一次傳遞的準備中綻放出熱烈的火花。

上官溪在淚水中抱住了小小的龍殷和大黃，天吳又以更寬闊的擁抱護住了他們。

上官溪：「是啊……死亡絕不是永別…他們的足跡，就鐫刻在他們所珍愛的生命中…縱然不再相見……悲傷也好遺憾也好…我也會抱著這份痛苦走下去，絕不因此放棄。」

但這些情感被宣洩，被焚燒殆盡之後，熾熱的餘燼在少女的心中慢慢凝聚成了最堅定的決意。

——還有我能做的事！

世界的美麗，就源於祂誕育的繁多生命。

上官溪：「所以，這才是指揮官想讓我們理解的意思，我會保護好你們用生命留下的星火，絕不辜負這份信任！」

縱然千難萬難，縱然凜冬已至，當所有生命的努力累積在一起，被期盼的未來終將如期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