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旅途
現在是……沙…嗞嗞……
……第三百七十二天。
人類盡數消失的世界,是如何風景?
數十年後,大自然會逐漸地揩去所有人類的足跡,腐朽不堪的鄰里就此成為野獸馳騁的狂野之地,人類曾經的群居地也將,或者已經變得千瘡百孔。
百年以內,隨著溫度變化和植物肆意入侵,金屬將會膨脹或收縮,不復從前,八成以上的建築都會自然倒塌。
而萬年之後,除去某些還會完全消亡的放射性物質,地球上所有能證明人類文明曾經存在的痕迹都將徹底消亡。
然而,一萬年,不過是地球四十五億年歷史中無足輕重的一粒渺小微塵罷了。
失去人類地球仍然會旋轉,人類之前有生命,人類之後,亦將如此。
——天空不曾留下羽翼的痕迹,但我早已飛過。
…………
「為什麼?」
當巡衛者肆號的電力被重啟時,他脫口而出的便是這句話。
「為什麼要問為什麼?」
一張陌生的臉佔據了他的全部視野,隨著那人將距離拉開,她的全貌才出現在巡衛者肆號的視覺模塊中。
那是一個身著銀白色輕制裝甲的陌生少女,此刻她正叉著腰,左右打量著他。
雖然自己的記憶數據還停留在電源被切斷的一刻,但他還是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是被眼前的少女重啟了。
那少女顯然也是個自來熟,隨手拍去巡衛者肆號機體上的落雪,她看他的眼神,彷彿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
「助人為樂可是我一貫的宗旨,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小狙?」
一問一答?不,應該說是自言自語。巡衛者肆號自我檢索了一遍程序運行,各項功能正常,但由於沒有接入網路,時間的概念十分模糊,距離自己被關機已經過去了多久呢?
「我的型號是巡衛者肆號全自動狙擊台。閣下沒有出現感染癥狀,請問你想做什麼?」
「哼哼,那麼就叫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子薇大人吧!跑了81天,終於找到一個能說話的同伴了,小狙,你知道我話憋得有多難受嗎?」
「請允許我糾正,我的名字並不是『小狙』,如果一定要稱呼我,請使用我的編號『巡衛者肆號』。」
「好的呢,小狙。」
「結論:閣下並未接受我的意見,同時也未回答我的問題。」
聽到這,子薇的笑容終於不那麼燦爛了,不過微笑著的樣子也挺可愛就是了。
「想做什麼嗎?我也不知道。子薇想和你交朋友,子薇在這裡走了很久很久,全都是冰天雪地,一個人都沒有,我很無聊。」
呼嘯的暴風雪席捲了此地,刺耳的聲音灌滿了他們所在的樓頂。巡衛者肆號不知是否言說,沉默是此處透露出的唯一信號。
從高向下俯瞰,紛飛的雪屑溢滿了天空,若僅是肉眼,則五米開外的景象皆是模糊不清,主要是有什麼能浮現在眼眶中,那便只有矗立在不遠處,掩蓋在風雪中的城市。
「觀察:目前的景象與本機被關機時並無區別。」
巡衛者肆號評論道,而名為子薇的少女再次追問。
「可以告訴子薇發生什麼了嗎?」
發生什麼了……對於巡衛者肆號而言,這似乎是個值得深思苦索的問題。
少女輕輕地將手放在巡衛者肆號的后殼處溫和地撫摸著,奇妙的是,巡衛者肆號的程度完全無法對眼前陌生的少女產生任何敵意。但這熟悉的動作猛地喚醒了巡衛者肆號記憶庫中的某些片段。
一名人類士兵站在巡衛者肆號的身旁,那是他的直屬者。皓雪太大了,似乎早在他啟動的幾年前就已經降臨,寒意隨著白光刺入視覺模塊,晶元中被輸入的冷的概念此刻似乎有了具象化……不對,自己怎麼可能感到冷呢………
這位士兵的身份是九龍古國軍人,所以嚴格來說,巡衛者肆號也是九龍古國的所有財產。他的第一次開機就完成在這個樓頂。
「哇啊,竟然真的啟動了…太好了,還以為修不好了……」
看來聽覺系統也運行得很順利,士兵的手覆蓋在他的頂端,彷彿他是一隻乖巧的小動物,需要主人的安撫。
「巡衛者……編號肆,啟動完成……請下達指令。」
「語言系統看來也很正常,不愧是我…能運行就是好事,這樣也能給大家減輕一些負擔吧。」
士兵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著,吐出一口破碎的白霧后又將手縮了回去,手套,護罩,厚重的裝備重新被他穿戴好。
「巡衛者肆號,嗯。今天起你的任務就是狙殺任何意欲闖入這條邊界線的感染體敵人。是否明白?!」
「指令收到,即刻執行!」
原來,從開機的那一天開始,世界就已經是無盡的雪原了。
那之後,他在樓頂上代替士兵完成執勤任務,日夜交替,永無盡頭。
偶爾士兵會爬上樓對他進行例常檢修,士兵總是習慣自言自語地和他說一些與工作無關的話。
比如,他們在地面上還有一個名叫九龍古國的…據點?巡衛者肆號就簡單地如此理解。據士兵說,那裡有一位他非常敬重的前輩;從前這個星球上有四個季節,但如今只剩下嚴冬;最近的感染體也越來越少,也許是因為極寒在那之後的擴散速度越來越快………
「巡衛者肆號,你能看到衰竭區嗎?」
於夜色中,士兵舉起手指指向夜幕中的遠方,漫天冰雪竟讓這寒夜變得明亮幾分,但這寒冷卻是極具穿透性的,縱然有著厚重的防護服,人類的身影仍舊凍得直哆嗦。
「求解:請向我解釋『衰竭區』的含義。」
順著人類的手指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被埋沒于堅冰中的城市。
「也是……那場災難可誇張著哩,能看見它的地方應該都變成了它的一部分。」
衰竭,極寒,戰爭,四季…這些統統不存在於巡衛者肆號的本地資料庫中,他也只能透過士兵的隻言片語,遲鈍地去抓取,緩慢地拼湊那個已經消逝的故事。
再之後,來到這裡的移動物體越來越少,敵人…他似乎許久沒有看到過了。而這世界,也彷彿變得只有這片樓頂那樣大……或許,對他而言,這片樓頂本就是他對真實世界的所有認知。
士兵消失了一陣,他要按照原來的指令堅守此處。
直到,又一個夜幕降臨。士兵氣喘吁吁地爬上樓頂,緩慢地走來,貼著他坐在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
「提問:是否要下達新的指令?」
「……為什麼這麼問?」
「你消失許久,我認為你不會再出現。」
士兵愣了愣,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他面對著巡衛者肆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摘下頭盔與手套,面頰,就這樣毫無保留的暴露在寒風之中。
極地的溫度致使人類的皮膚開始發青,但這,確實是巡衛者肆號第一次看見他的面容。
「很抱歉,把你丟在這裡這麼久。」
巡衛者肆號通過視覺模塊觀察到他的臉上有水存在,那些水霧在他臉上結成一層薄薄的冰。
「很遺憾,把這個世界最糟糕的一面展現給你。」
儘管他是面向巡衛者肆號說著,可他的眼神卻穿過機械落向更遠方的某處,令巡衛者肆號產生了他是越過自己朝著另一個人所傾訴的錯覺。
士兵站了起來,像第一次啟動他那樣用裸露的手心撫摸著他。他敏銳的感受到了人類並不規律的心跳和顫抖。
「發生了什麼?需要傾訴的話,我可以額外為您提供午夜傾聽服務。」
意外的是,這次士兵並沒有因為他那拙劣的俏皮話而笑起來,人類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他,低語著。
「那位前輩也走了,大家也堅持不了多久了,這裡恐怕…很快就要被放棄了吧。真是可惜啊……」
士兵將手放在他的電源鍵上。
「抱歉,我不想再讓你看到這麼絕望的場景了……」
「我不……理…理解……」
機械的聲音因為電源的流失而開始失真。
「再見,巡衛者肆號,謝謝你一路的陪伴。」
隨著能源傳輸線閃爍幾下,全身幾百處制動位點藍光逐一熄滅。他又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態,一堆無用的機器零件。
只是系統關閉前的最後一剎,他似乎看到了人類背對著他,站在彎細的紅月之下,風梭梭地呼嘯著,士兵如同暴風中的鳥兒,縱身躍下。
…………原來,斷層的記憶停留在這一刻。
「原來你也不知道原因啊。」
名喚子薇的少女喃喃自語著,彷彿那一瞬間讀取巡衛者肆號記憶庫的人並不是她。
「提問: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子薇就是子薇啊。」
機械明白眼前的少女並非人類,但無論是哪一方面,都不足以支持他得出對方的真實身份,在巡衛者肆號無法做出任何判斷之時,對方繼續了這段對話。
「可是,我來的地方不是這樣的呀……戌華分享的極地的雪都沒有那麼大。子薇一路都在堆雪人,已經堆膩了,有沒有人陪子薇來打雪仗。」
「你從哪裡來?」
「這個嘛…子薇說不清,之前是在和同伴們全球環遊,後來去到了一個非常頑強的國度,一位機械女士把我帶到這裡來了。不過你什麼也不清楚呢……既然如此,子薇決定出發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了,小狙要一起來嗎?」
「目的地是哪裡?」
「子薇不知道哦!」
看著面前笑容燦爛的機械少女,巡衛者肆號頓感一種名為「無奈」的情緒自晶元蔓延。
「結論:閣下所言毫無說服力。同時閣下的行動與本機被啟動后的指令相悖,本機指令高於一切。」
「哼哼,標準的回答。不過你也很想看到你的創造者吧?我們的暫時目標就定為尋找你的創造者吧,走吧!」
少女的聲音猶如輕快的飛鳥,其中蘊含的希望觸動著巡衛者肆號一成不變的程序電路。
「提問:閣下是否要前去尋找人類?」
「大概也算目標吧,不過首先,我必須弄清楚這裡發生什麼!」
「我勸你放棄,很久很久,這裡都沒有人類的蹤跡。」
「很久?多久啊?」
「總之就是很久……但是,他所希望的是我駐守在這裡,確保這個城市的安全。這也是本機的最高指令。」
但是,人類曾經的話語卻讓巡衛者肆號感到一絲動搖,那一絲深沉的絕望,讓這台機械的程序迴路第一次出現了混亂。
「……而且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事?」
「因為子薇還有個神秘身份,那就是為人實現願望的見習菩薩哦。」
「菩薩…哪來的見習?」
巡衛者肆號產生了想要如同人類一般嘆氣的衝動。
隨即,他啟動了底座下的加熱源,漫入機械構造中的雪頃刻被融化,摺疊的炮台支撐臂緩緩支起,自雪中破繭。
「哇哦,我的神力已經能讓小狙站起來了,不愧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子薇大人。」
「我一直都有這個功能,好吧,我同意跟你走。」
「太好啦!」
子薇抱住巡衛者肆號的槍管,高興地將他舉了起來。
「出發出發,子薇和小狙的冒險之旅!」
盤旋在冬日的銀色水鳥彷彿撲棱了一下翅膀,掉落一層銀粉,將某種「啟示」,沿著雪原播種似地密密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