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竊賊
怯薛掀開了營帳,阿德拉姆探頭進去就看見拔都半倚在正中心的大座上。
更讓阿德拉姆意外的是,大座之下出現了一張自己熟悉的面孔。
心中頓時湧現百般猜測,然而阿德拉姆面上不顯,只是老老實實的對著拔都恭恭敬敬的行禮致意。
大座之上的可汗微微頷首,簡單的回敬了一下自己的臣子。
「聽說哈珊埃米爾已經下定決心脫離阿塞萊那塊泥沼了?你這次把他帶來了嗎?」
拔都的話讓阿德拉姆結結實實嚇出一身冷汗來,他剛剛寫完哈珊的引薦信就收到了可汗的來信,因此他還沒有將哈珊投誠的消息彙報上去,可如今可汗卻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明晃晃的跟自己說起了這件事,誰告訴他的?
自己身邊有內鬼,或者說,可汗的眼線。
而且可汗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會對此留心,這從他毫不避諱的做法就能看出來。
阿德拉姆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好堂哥,烏蘇爾是最有可能的,一來他跟金帳汗國關係很好,二來某種意義上他的地位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自己就算知道了也確實拿他沒辦法。
而且身邊有一個眼線,自己在拔都這邊的可信度也能提高不少,這件事或許並不算什麼壞事?
阿德拉姆這樣想著,嘴上已經老老實實的回答了拔都的問題。
「是的,陛下,臣已經將哈珊埃米爾一同帶來了,您隨時都可以宣他來覲見。」
拔都卻是搖了搖頭道
「不急,在這之前,我倒是想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
拔都話音剛落,阿德拉姆和他二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一旁神色有些拘謹的俄洛斯。
察覺到兩道目光,俄洛斯有些不太自然的抬起頭,對著阿德拉姆微微點了點頭,尷尬的打了個招呼。
阿德拉姆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回應,於是只好轉過頭看向拔都。
「是的,俄洛斯執……額,埃米爾,也算是臣的老朋友了。」
「不不不,」拔都卻搖了搖頭,目光在俄洛斯和阿德拉姆身上打了一轉后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我要給你介紹的,是一位新朋友,來,俄洛斯那顏,跟阿德拉姆那顏打個招呼。」
阿德拉姆眼睛眨巴眨巴,心中頓時有些五味雜陳。
一旁的俄洛斯此時倒像是如釋重負一般走上前,拉過阿德拉姆的手道
「以後同朝為臣,以往的諸多不快就通通拋諸腦後,咱們應該戮力同心才是。」
這一番官腔加上極深的庫塞特典故用語流利而毫無阻礙的從俄洛斯嘴裡說出來,讓阿德拉姆不禁有一種深厚的違和感,但是拔都就在大座之上靜靜的看著,阿德拉姆也只好硬著頭皮和眼前這位同自己喊打喊殺了半輩子,最後兩次變換陣營,生生又一次變成了自己同一陣線的最陌生的熟人彷彿多年未見的老友般熱切的握起了手。
兩人逢場作戲結束之後,拔都又讓阿德拉姆將哈珊喊來。
阿德拉姆實在是想要拒絕,原本兩個『叛賊』同聚一堂就夠讓他不自在的了,現在又來一個,阿德拉姆怕自己到時候真的坐不住。
但是金帳汗國的可汗可不是帝國的皇帝,更不是阿塞萊的蘇丹,可汗對於全國的權威的毋庸置疑的,是絕對的,阿德拉姆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況且自己原本就是貳臣,哪來的臉去駁拔都的命令。
於是接下來,三個選擇了同一條道路的友好鄰居互相大眼瞪小眼,場面一時間頗為尷尬。
拔都見氣氛不對,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這三個人的內心活動,於是笑呵呵的出來打圓場道
「其實啊,我的本意並不是刁難你們,你們都是我金帳汗國頂好的臣子,能夠在這亂世之中看清楚未來的形勢,明白自己應該何去何從,這是多麼難得的本事呢?」
說著,拔都拉起阿德拉姆和俄洛斯的手,將他倆放在一起。
「我這人呢,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因為聰明人不會做蠢事,聰明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什麼是不必要的,情緒左右不了他們的判斷,這樣的人才能笑到最後。」
「我眼裡呀,三位,就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我將三位聚到一起的目的,就正如俄洛斯執政官說的,以後同朝為臣,三位自當戮力同心不是嗎?我知道三位以往鬧過很多不愉快,但就像我剛剛說的,人一旦被自己的情緒控制了腦子,保不齊能幹出什麼樣的蠢事來,諸位也不是普通人,你們身上擔負著的也不只是你們個人的命運,所以更應該明白,與其執著於過去的恩恩怨怨,倒不如將眼光放得更長遠,著眼於未來。」
拔都一番話說完,在座三人間的氣氛也開始變得熱絡起來,拔都見狀也是微微一笑,他剛才的話自然不是什麼柔性勸導,實際上他的意思很明顯。
聰明的,就給我老老實實保持好你們面兒上的和平,要是以後因為你們以前的恩恩怨怨給我鬧出什麼幺蛾子來,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肩膀上有幾顆腦袋夠我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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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氣氛到位,拔都也懶得管三人到底有沒有明白他深層次的意思,反正不管是好言相勸也好,還是威脅也罷,自己的意思已經算夠明白的了,他們要是聽不懂人話,那自己倒也略懂一些酷刑。
過了一會兒,拔都見目的達到也不再久留,站起身先一步離開了營帳。
幾乎是在拔都離開營帳的瞬間,原本還熱熱鬧鬧的營帳,氣氛幾乎是在瞬間就冷了下去,三人幾乎是同時放下高舉的酒杯,哈珊和阿德拉姆坐在同一邊,心有靈犀的一起將複雜的目光投向對面的俄洛斯。
俄洛斯則是毫不在乎,他渾不在意的撓了撓自己的臉,懶洋洋的對二人道。
「我說你倆也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說實話,其實我也不想和你倆見面,可是咱們那位可汗存了心想要敲打敲打我們,我一寄人籬下的主,總不能拂了咱可汗的面子吧?再說了,咱哥三爭論起來半斤八兩,真就誰也別說誰。」
哈珊轉過頭看向阿德拉姆,然而對方此時卻是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不明白自己的老友為何突然沉默的哈珊在心裡盤算了片刻后還是再次看向俄洛斯,自己親口問出了那個問題。
「說實話,我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說的對,咱仨說白了,都是貳臣,誰也別說誰,只是你確實讓我感到有些意外,你和拔都,拔都汗,在我們看來,怎麼都像更應該是不共戴天的身份。」
而俄洛斯聽完之後卻是失笑道
「方才咱們的可汗似乎說錯了,這塊啊,並不都是聰明人,你身旁那位老朋友,著實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你嘛,就是個愣頭青。」
哈珊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我什麼意思還不明白嗎?我要是你,這個時候哪怕一言不發,站起身默默離場,也不會像個二傻子一樣在這問東問西,你別忘了這是哪呀?咱可汗的金帳,你知道隔著這塊布,又會有幾雙耳朵呢?」
哈珊頓時噎住了,他額角不自覺的劃下一滴冷汗,眼神也開始不安分的四處亂飄。
「別看了,」俄洛斯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心滿意足的抿了一口后說道「該聽見的都聽見了,就算這個時候改口又有什麼用呢?得了,我也不管隔牆有沒有耳,我今天啊,就好好的給你當一回人生導師,你不是想要知道我為什麼會向拔都稱臣嗎?我今天就一五一十的好好告訴你。」
「你說的沒錯,我和拔都怎麼看都是不共戴天的,我和她之間的恩怨可以說人盡皆知。元老院賣了我,他把我親自率領軍團打下來的城,還給了拔都來換取他的一個口頭承諾,哈,元老院啊,多有意思的一群人。」
「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確實是憤怒的,我很生氣,我沒法不生氣,但冷靜下來之後,我就意識到我生氣有什麼用呢,或者說,我真的應該去生拔都的氣嗎?」
「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我耳邊念叨,這個世界上遍地都是賊,偷人錢包的,偷人身子的,還有……偷人家國的。」
「我父親說咱們也是賊,偷了那些老百姓的信任,偷了那些臣子的忠心,他告訴我,曾經我們家族被元老院流放到這裡來,後來我的先輩抓住空位時期的混亂,趁機將南方的貿易城邦都歸攏到了自己旗下,那個時候是我們家的最輝煌的時刻,但是這個輝煌沒有持續多久,有一天,涅雷采斯皇帝來了,而他的身後,跟著那支帝國軍團。」
「我親愛的先祖,沒有任何遲疑就決定向涅雷采斯皇帝屈膝,在外人看來,這是憑藉皇帝與他極高的個人魅力和膽魄,以及麾下那支百戰百勝的帝國軍團,才完成了帝國南部的統一的偉大演出,但是只有我們知道,這不過是一出小賊投靠大賊的戲碼罷了。」
「我的父親告訴我,當不成那個大賊,就安安心心當個小賊,老老實實的抱著大賊的腿。」
「父親的話,我記了一輩子,我一開始以為那個大賊是涅雷采斯,於是我百般討好元老院,希望通過他們,靠近我的家族夢寐以求的權力中樞,然而一朝生變,涅雷采斯老皇帝死在了厄庇克洛忒亞,帝國的局勢也完全變了個樣子。」
「可惜我這人有點愚鈍,我當時沒認清楚誰才是大賊,我想,老皇帝死了,新的皇帝根基不穩,那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賊應該是元老院,真可惜啊……我錯了,錯的很離譜。」
「後來不管是我對拔都的私人恩怨也好,我家族封地的地理位置也好,還是元老院那群人在我眼裡終究成不了什麼氣候也好,帝國啪嘰碎成三塊的時候,我選擇了那個寡婦。」
「我以為我選對了,我那個時候想,我應該牢牢的記住我父親的話,大賊只有一個,而不會是一群,所以我選擇了君主制,選擇了咱們的女皇陛下,可惜啊,她連個小賊都不是。」
「後來南帝國生變的時候我再次走到了岔路口,畢竟我好歹也還算生了個正常的腦子,所以我不像賽蘭冬那個怨種一樣繼續死心塌地的跟著拉蓋婭走在毫無光明的道路上,珀特洛斯還能給我什麼?把那個寡婦綁到我床上陪我睡一覺嗎?拿不出讓我賭上我家族命運去陪你瘋的籌碼,就安安靜靜的縮在一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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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只可惜我好像確實不是個聰明人,情緒左右我的大腦,我選擇了錯誤的那一條。」
「但是如今,我看清了,也還幸好,不算晚。」
「現在想想,我父親小時候對我的評價,看來應該是很中肯的,他說我這輩子當不成大賊,所以就安安心心當個小賊,好好的抱著大賊的大腿,確實,我不如加里俄斯能征善戰,也沒有盧孔心機深沉,更比不上阿雷尼科斯瘋狂,但是現在呢?科穆諾斯的皇位岌岌可危,俄斯提克斯被歷史遺忘,珀特洛斯的那兩娘母則被金帳汗國打包送回了自己的娘家,不出意外,他們終究會成為歷史長河中最不起眼的一小粒塵埃,可是我和我的家族,依舊挺立在這裡,人口,土地,財富,一點兒沒少。」
「並且,相信我,未來它不但依舊不會減少,還會越變越大,越變越多,因為當我心懷僥倖的,以為祈禱諸神保佑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安慰我找到了我這個小賊能依附的大賊的時候,我卻看見那面赤黑色的大纛插的越來越遠,而那轟隆隆的馬蹄聲亦不止一次在夜裡將我的美夢踏碎……當我聽見拉文尼亞堡的港口被圖裡亞多斯那個廢物包圍,我帶著我的軍隊去找他時,我卻發現那面大纛出現在了我的視野里。」
「或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諸神聽見了我的祈禱,便以另一種方式,告訴我答案。」
「我沒跑,哪怕我能跑掉,但我沒有。」
「因為直到那一刻,我這顆愚蠢的腦子終於指引我找到了正確的方向,那一刻,我幡然醒悟。」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賊,我早就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