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破局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沈兮藍螓首低垂,我見猶憐地抽噎著:「沚,是我對不住你,可憐了咱們這個孩子……」
慕沚闔上眼眸,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何必牽扯上勉兒。」
沈兮藍淚水剛是淌出眼眶,便凝結成冰,指甲深深掐進被褥:「若不是她,孩子也不會沒了。」
慕沚唇角一揚:「孩子?」他在她面前甚少露笑,這一笑,竟叫沈兮藍莫名的心驚肉跳。
她氣急:「慕沚,你還想袒護她到什麼時候?」
慕沚面無表情:「事實怎樣,你自己最清楚不過,這個孩子,你原本也沒打算留下來吧。」
宛如一刀捅入肺腑,沈兮藍身子冷不丁僵硬,臉色帶著點驚懼。
慕沚開門見山道:「今天咱們就把話說明了,你跟你表哥做的那些事,我心裡都清楚,我不揭發,是想給你留個餘地。」
「餘地?」沈兮藍彷彿受了什麼刺激,全身像篩糠一般顫抖,「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慕沚不語。
沈兮藍好比泥塑雕像,傻了一會兒,才張口:「一直以來,你故作不知,到了今天卻說出來,是因為我傷害到你的勉兒了?」
慕沚語氣透著疲倦:「你想怎樣都無所謂,我說過,不要牽扯到勉兒。」
無所謂,無所謂……是了,就因為無所謂、不在乎,哪怕她犯下錯事,哪怕她與其他男子有染,他也不會生氣,也不會憤怒。
沈兮藍柔柔一笑,如花綻放:「慕沚,我就算有錯,難道你就沒有?在花會上我遇見鄭素灀,她早就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跟自己的妹妹不倫,你還真做的出來?喜歡我穿白衣裳,用大明香的念殢嬌,房事的時候從來不准我出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當成誰了?慕沚,你還真是個好丈夫呢。」
慕沚面色依舊平靜:「所以我不願打破僵局。」
沈兮藍笑了笑,亦溫柔,亦凄怨:「可是現在已經被打破了。」
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慕沚垂落眼帘,慢慢啟唇:「休書我會寫好。」
沈兮藍笑得眼角發顫,掩藏不住的譏諷:「你想休了我?理由呢?你想爹娘會同意嗎?又或者說,我把真相說出來,他們會如何做想?」
一瞬,屏住呼吸,慕沚兩臂撐著床沿,清絕如月的容顏已逼近跟前,半深半冷的眸底覆著一層狠戾陰霾,一字一句從唇中吐得極慢:「我說過了,只要你敢傷害勉兒,什麼事我都做的出來。」
沈兮藍被逼仄得幾乎喘不上氣:「你……」字音未成,就被堵回喉嚨里,慕沚淡淡一笑,替她把話說完:「沒錯,我覬覦勉兒,我就是禽獸不如……所以,你要是敢,就試試看。」
他居然正大光明的說出口,沈兮藍徹底啞言,不知是狠是怨,抑或更深的絕望,手指絞緊布料殘碎:「慕沚,我絕不跟你相離,你一輩子都別想跟她在一起!」
慕沚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不久,沈兮藍染上「惡疾」,一心在閑鳴居養病,足不出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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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旁婉在園中散步,只聽鶯鶯語語從花叢中傳來,兩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在盪鞦韆,旁邊的月季花凌亂一地。
薛旁婉眼瞅自己的愛花被如此糟蹋,不由得大怒:「全給我下來!」
兩人一瞧是她,立時興緻全無,從鞦韆上下來,軟塌塌地行了個禮:「夫人。」
她們名喚紅袖與青蓮,目前是衛連跟前最得寵的兩名小妾,薛旁婉指著鼻子便罵:「一個個都是不要臉的狐媚子,好吃懶做的東西,好好的園子,就這麼被你們給敗壞了。」
紅袖眼波一掃,嫌她小題大做:「呦,不就是毀了幾朵花嗎,夫人至於動那麼大的肝火?」
青蓮笑得媚聲媚氣:「我們比不上夫人有閒情逸緻,總是捯飭些花花草草的,平日伺候爺,忙都忙死了。」
「你說什麼?」薛旁婉頭一抬,被戳中心窩子里的那根刺。
紅袖揚著眉:「青蓮妹妹,咱們去練習那首鴛鴦曲兒吧,爺回來還等著聽呢,有的人日子不好過,就盼著往咱們頭上找晦氣。」
青蓮「好心」勸著薛旁婉:「夫人可別再生氣了,聽聞獨守空房的女人,本來就老得快呢,這麼一氣呀,更該成黃臉婆了。」
薛旁婉下意識一摸臉,爾後氣得肺都快炸裂:「你說誰是黃臉婆?」
紅袖甩著小手絹,格格一笑:「不是黃臉婆,那就是黑臉婆嘍?」
青蓮笑道:「別管哪個,總之爺躲都來不及呢。」
被她們這般嘲笑羞辱,薛旁婉哪裡忍得了,渾身抽搐似的發抖,破口大罵:「兩個賤人,下三濫的玩意,不過衚衕里賣曲兒當婊-子的,進了府得點兒寵,還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不掂量掂量自個兒的身份,居然妄想踩在我頭上,知不知道這闔府上下,得罪過我的,哪個有好下場?」
紅袖與青蓮進府不久,自然知道這位衛夫人極不受寵,否則衛連又豈會接二連三地納妾?倒也有所耳聞,之前有妾得罪了她,最後被弄的半死不活,但自打她們跟了衛連,好吃好喝,一下子就被捧到了天上,不免恃寵而驕,今日更有些得意忘形,此刻見薛旁婉變了臉色,雖有惶惶,倒也不太懼怕。青蓮梗著嗓子道:「夫人罵我們不要緊,別把爺也罵進去,夫人就算再大,難道還大得過爺去?夫人若想把我們怎麼著,總得跟爺先說一聲!」
薛旁婉徹底被激怒,狠辣的脾氣一上來,根本不管不顧:「小賤人,你以為有他給你撐腰,天不怕地不怕了是不?今兒個我就叫你好看——」猛地衝上前,用力撕扯她的頭髮,青蓮一邊扭著身掙扎,一邊出手還擊,紅袖不肯看姐妹受欺,過去幫忙,卻被薛旁婉的丫鬟攔著扯著,頓時亂作一團。
薛旁婉越想越恨,比起紅袖來,尤恨這個青蓮,除去一股子狐媚勁兒,容貌可說有模有樣,尤其眉眼有四五分神似慕勉,想到衛連把她納進房,當寶貝似的捧著寵著,每日同床共枕,她就恨得腸子都絞在一起滴血,念及此,下手更加蠻力,踩著裙裾,二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她迅速翻起身,壓著青蓮,思緒狂亂間,再瞧著那人的眉、那人的眼,不是慕勉又是誰?
她拾起遺落在地上的髮釵,一下又一下在對方臉上划著:「小賤人,我讓你勾引人,我讓你勾引人!」
鮮血飛濺,青蓮慘聲尖叫。
得到消息,衛連領著人趕來:「潑婦,住手!」
扭扯一起的二人終於被分了開,青蓮右頰殷紅斑斑,那血一滴滴地往下淌,紅袖捂著嘴,幾乎不忍卒睹:「天吶,青蓮的臉,爺啊,夫人、夫人她瘋了!」
衛連陰沉著臉:「扶回房,去請大夫過來。」
「衛連,你給我站住。」面對他即將離去的背影,薛旁婉原地大聲一嚷,釵橫鬢亂,不成體統,眼神亦幽幽怨怨,「你要上哪兒?你擔心那個小賤婦不成?」
衛連忍不可忍,轉身怒視:「薛旁婉,你還想怎樣?」
薛旁婉咬著一口銀牙:「我才是你的妻子!」
衛連一愣,哈哈大笑兩聲:「是啊是啊,我娶你過門,明媒正娶,如今你做了我衛連的正室,可是知足、滿意了?」
他話里不無譏嘲,薛旁婉攥緊手,簡直怒極生笑:「你的正室?我過門才多久,你就開始三妻四妾的往家裡弄?你眼裡有我這個妻子?」
衛連不以為意地整整衣襟,嘴角微漾,一副弔兒郎當的風流模樣:「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著,我納個妾,寵個女人,你也要干涉?」
薛旁婉當然無法容忍,剛要脫口而出,又生生止住。對,她無法干涉,哪怕他納了一個、兩個、十個……哪怕他妻妾成群,她都無權阻止。可她就是恨,一想到圍在他身邊的狐媚女人一個又一個,她就恨到抓狂,她就受不了,指甲暗自掐斷了一截,狠狠瞪著他。
衛連挑眉,冷冷道:「我告訴你,我的事兒你少管,安分守己當好你的女主人便是,再有下次,休怪我顧不得情面。」
薛旁婉眼見他要走,出聲叫住:「我問你,你這麼心疼那個小賤婦,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像慕勉?」
聽到這個名字,衛連背影分明僵了一下。
薛旁婉追上前,抓緊他的衣袖,幾近瘋亂:「她有什麼好,讓你到現在還念念不忘?賤女人,該死的賤女人,處處跟我作對!」
「放手——」衛連甩開她,滿臉的厭棄之色,啐了一口,「薛旁婉,你真令我噁心!」
薛旁婉一下子呆在原地。
待衛連走了,她恍恍惚惚回到房間,一抬頭,銅鏡映入的女子,鬢亂釵橫,衣衫不整,朱紅的唇脂滑出了嘴角,亦如瘋婦。
可她本不想,本不想這樣的,她本是把自己打扮得光艷照人,盼著他回來,她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但也可以像普通女子一樣,親自下廚,做一手好菜,博丈夫歡心。
「慕勉、慕勉……」鏡中似化作一個噬骨的妖魅,咬牙切齒地嚼著那個名字。
日落黃昏前,慕勉收到邀柬,來到攬鳳樓的一間廂房,薛旁婉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斟酒一品。
慕勉也不跟她拐彎抹角:「說吧,到底有什麼急事。」
薛旁婉微微一笑:「咱們相識一場,雖稱不上情同姐妹,但也不必如此生疏吧,難得我為你備了一桌佳肴,邊吃邊聊不成么。」說著,扭頭吩咐背後的隨從,「來,給慕姑娘斟酒。」
慕勉看著對方給自己的杯子一點點斟滿酒,坐在原處,不動聲色。
薛旁婉雙手交叉抵著下頜,笑問:「怎麼不喝?
慕勉毫不掩飾在她面前的警覺之心,舉杯搖晃,湊在鼻尖聞了聞,放下:「薛旁婉,這麼些年了,我當你多少有點改變,沒想到手段依舊這般卑劣不堪。」憑她對藥性的了解,察覺到酒中有所異樣,玉指一抬,「砰」地推翻酒杯,濺濕桌面。
薛旁婉臉色驟變,慕勉已經起身:「我本是不願來的,但看你在信里字句真摯,想著你或許真有什麼難言之隱,如今看來,這份僥倖是不存在了。」
她正要走,薛旁婉蹭地直起身:「站住!」咬牙切齒,「慕勉,你勾引別人的丈夫,怎麼說?」
慕勉眉間緊緊顰成一條線。
薛旁婉扯著尖利的嗓子:「都是因為你,衛連他念著你的模樣,三天兩頭的往府里納妾,你從一開始就跟我爭,直至現在,仍要纏著衛連不放是不是?」
慕勉道:「他是你的丈夫,納不納妾,與我何干。」
薛旁婉又怒又氣,嗤笑兩聲:「當初你一心想嫁給他,可惜沒能如願,如今你嫉妒我,才使出些狐媚手段來迷惑他。」
慕勉只覺她的想法委實荒唐,搖了搖頭:「薛旁婉,我根本不喜歡衛連。」
「你胡說!」
慕勉居然面色平靜,不知想到什麼,透著微微自嘲:「其實,我多少有些羨慕你……至少,可以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至少……還有機會……跟他在一起……」
她自言自語,十分斷續,但薛旁婉分明聽得清楚,驀然間,從她臉上彷彿看到種種悲歡離合的幻影,輾轉紅塵,浮迷情世,最後卻不過落得一身蒼涼……自己竟也無端的有點悲傷。
慕勉在她的注視下回神,張口道:「你捫心自問,倘若我死了,衛連難道就會為此喜歡上你了?你有沒有從自身上想過問題?」
「我……」薛旁婉兩片唇瓣相碰,啞口無言。
慕勉淡淡道:「你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了,為何不好好珍惜,你想要衛連一心一意,但你連自己都不願改變,他人又憑何為你改變?」
薛旁婉被噎得說不出話,一時不知所措,接著門被推開,竟是衛連怒不可遏地衝進來,吃了一驚:「你,你怎麼來了?」
衛連眼神凶煞,怒火難捱:「今日你行為鬼鬼祟祟,若不是我派人跟著你,差一點就被瞞了去,我問你,你把小勉引到這裡做什麼?」說著,瞄向慕勉跟前歪倒的酒杯,頓如火苗子濺上柴垛,他連眼睛都紅了,震怒不已:「薛旁婉,你這個賤人,這種下三濫的手法對我用過一次,還打算用在小勉身上是不是?」
薛旁婉無可辯解,結結巴巴:「我……我……」
衛連對她厭惡至極,不再理會,迅速去瞧慕勉:「小勉,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喝下那酒?有、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
他緊張得發抖,臉上儘是關懷與擔憂,慕勉神情尚且淡定,撥開他攬在肩頭的雙手:「我沒事。」
衛連一愣,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卻又遏制不住,拉著她便往樓下走。
天際朦暗,已是近了黃昏,慕勉被他強行拉著離開攬鳳樓,走了一段距離后掙脫。
短暫間的肌膚接觸,讓衛連十指收緊,將她的一縷餘溫攏在掌心裡,唯恐蒸發入空氣:「小勉,對不起,我、我沒想到她會對你做出這等下流不堪的事……」同時也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即使不再見她,即使離得遠遠的,卻仍因自己而牽扯上她。
面對他的一臉愧疚,慕勉沉默著,這個男人,曾經一直被她當做慕沚的影子喜歡著,若說愧疚,她才更多一些:「與你無關,我既然肯來,自然有所防備。」
衛連還欲解釋,被慕勉搶先:「你回去找她吧。」
衛連怔住,慕勉緩緩啟唇:「你別怪她,如果你肯待她好一點,她也不會費盡心思的找我麻煩。」
衛連切齒痛恨:「這種蛇蠍心腸的毒婦,早晚我要叫她嘗著苦頭!」
慕勉搖頭:「不管怎樣,你們畢竟是夫妻,要過一輩子的,你回去吧,我不想讓她更怨恨我。」
衛連垂首緘默。
慕勉正待說話,忽瞥斜刺里寒光凜凜,竟是三四條劍影,心下大驚,旋即拔劍而出,哐哐幾響,將偷襲的幾人暫且擊退。
他們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事情變生肘腋,讓衛連有些驚魂未定:「你、你們是什麼人?」
其中一人挑劍奔去:「慕勉,納命來!」
衛連豁出去了,身子往慕勉跟前一橫,眼瞅劍尖即將穿胸刺骨,但被慕勉揮劍一擋,驚險避開,他被慕勉用力一推:「快走!「
「小勉!我不能丟下你!」她有危險,他豈能丟下她不管不顧!
慕勉揮舞著利刃與幾人周旋,盡量與他拉開距離,聞他此言,勃然怒斥:「你快點走,不然只會連累我!」
對於一個想要保護心愛之人的男子來說,是殘忍,也是事實。
衛連慘白了臉,他想留下來,可是拿什麼來保護她?不止自己會死,更會連累到她!
慕勉唉了一聲,情知對方的目標是自己,劃開一道劍弧,閃身縱掠,往人少的方向行去,那群蒙面人果然一窩蜂地跟去。
衛連傻傻立在原地,忽然腦子一醒,轉身就跑,又快又疾,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途中也不管遇見的是什麼人,奪了一匹健馬就跑,直奔慕府。
慕沚聞訊出來,他驚惶無措,腿腳發軟,幾乎要跪在地上:「阿沚,阿沚,你快去,小勉有危險!」
慕沚面色一變:「勉兒怎麼了?」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冒出一群人……說,說要取小勉的性命……」他結巴著,語無倫次,只講了個模糊的大概。
慕沚如遭晴天霹靂,竟有片刻的搖搖欲墜,衛連看到他臉上有著一種叫人難以理解的慌,在癲狂與恐懼之間,半分魔、半分人,只在那一刻,失去常態。
慕沚二話不說,焦急地破門而出,恰好長袖裡落下一物,被他察覺后迅速拾起來,衛連看得分明,那是一枚顏色發舊的荷包——綉著金絲綉魚戲蓮葉圖,粉荷亭亭,兩條鯉魚追逐嬉戲。只覺有股說不出的熟悉。
待慕沚離去,衛連先是遲鈍的想了想,緊接著大腦轟隆一響,好比千斤巨鼎當頭砸下,整個人完全僵在了原地,僅余耳邊嗡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