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為質
屋內空氣凝滯,只有皇帝的聲音在那裡:「諸位大臣,你們,都是我大雍棟樑,那麼,邊關將士,就是我大雍基石,此刻,大雍基石不穩,這棟樑,又有何用?」
說完,皇帝的手放下,神情疲憊,眼裡的光卻帶有亢奮,這樣的話,皇帝已經想了很久,但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為了諸位大臣的臉面,為了他們的支持,是要放棄很多的。大行皇帝的話又在耳邊響起,皇帝眼角有晶瑩淚花閃現,接著那麼輕輕一晃,流出眼眶。
平衡,平衡,可是,當這些棟樑都被平衡的時候,大雍的基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挖空了,沒有了基石,棟樑再堅固,又有什麼用處?
「陛下,逆臣無道,口出蠱惑之言,臣以為……」不等他的話說完,皇帝已經看向他:「秦卿,朕且問你,若朕收了你的全部家產,將你的侍妾全都帶走,讓你每日只能吃豆腐度日,秦卿可能依舊忠君,不說朕是昏君?」
秦尚書語塞,從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陛下,臣……」
「朕當然知道你沒有犯錯,可是邊關那些將士,他們又犯了什麼樣的錯呢?為何要被剋扣糧餉,為何要被文官辱罵,甚至被罵做狗?諸位大臣,可能告訴朕,是為什麼嗎?」
屋內還是沒人說話,秦國公主看著弟弟,唇邊現出驕傲笑容,自己的弟弟,長大了。
「諸位大臣,朕今日問諸位大臣一件事,你們今日所說的一切,究竟是真為了江山社稷,還是為了你們自己?若真是無人領兵,致青唐大軍長驅直入,到的那日,諸位大臣可還會說這麼一句,臣等為免江山社稷染血,生靈塗炭,請陛下退位,自縛出降,成一代佳話!」
這是當日陳家太祖皇帝的大軍,兵臨城下時,那時的宰相對李家皇朝的天子說的,此後,天子自縛出降,江山,就此換了姓。兩百多年前的這段話,被記在史書上,由兩百多年後的皇帝說出來,在此刻,在此時,竟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朕為天子,自然不能受這等侮辱,與其等到出降后被鴆死,倒不如那時就追隨各先祖去了。只是朕不知道,若真有那日,此刻坐在這裡,陪朕處理政事的人,又有幾位願意陪呢?」
皇帝徐徐說出這番話,這下連楚首輔等人都已站起,跪倒在地,齊聲道:「臣等,也是為了江山社稷,一片赤誠之心,望陛下見證!」
「既都是忠臣,都那麼愛國,那就由阿姐方才說的,擬詔,以駙馬柳勁松為平西大將軍,邊關守將吳為副將,抵抗青唐入侵。各地衛所,準備馳援,一應糧草軍需,由戶部負責調動,若有違詔拖延不辦者,斬!」
皇帝的聲音一字一頓,鏗鏘有力,這讓秦國公主唇邊的笑容更大,站起身道:「諸位大人,我也明白你們在擔心什麼?既如此,傳詔,永樂公主既所齣子女,返京后入皇宮陪伴皇后,還有,為免柳駙馬的母親寂寞,也讓她一起進宮!」
「姐姐,這不可!」這是擺明了要以玉琳為質,秦國公主唇邊的笑容平靜:「阿弟,這件事,我自有主張!」既然如此,皇帝也沒有多說,自有人下去擬詔。
楚首輔等人站起,才由楚首輔問出來:「陛下,岑逆臣?」
「謀反誤國,自然無可赦,斬。至於他的家人,流放三千里!」這已經是網開一面的處罰了,此刻沒有人敢說天子這樣處理不對,行禮后諸位大臣全都退下。
「阿弟,父皇若知道你像今日這樣,一定很高興!」這才像個天子,這才是天子,而非別的。
「阿姐,朕,不,我還是有些擔心,害怕都像這樣,到時日子久了,會變成獨斷的昏君!」設立群臣,不僅是為皇帝處理事務的,還有勸諫皇帝之意。
「有我呢,你怎會變成獨斷的昏君?」秦國公主的話讓皇帝笑了,少年天子,在此刻才真正褪去身上青澀,初具明君風範。
「阿姐真這麼說?」玉琳聽了來傳旨的內侍所說,眉不由皺起,內侍依舊恭敬:「的確是秦國公主說的,公主,此事若公主不願,自可去求見陛下!」
「不,我很願意!」玉琳心中的念頭轉了好幾次,就明白秦國公主因何要這樣做,打斷內侍的話,既然玉琳這樣說,內侍也就退下。
「玉琳!」內侍退下不久,秦國公主就走進來,玉琳綻開笑容迎上前,看著玉琳的笑容,秦國公主心中瞭然,但還是問了一句:「你不會怪我吧?」
「姐姐的用意,我明白的很,自然不會怪姐姐。」在此時此刻,只有用讓玉琳進宮為質這一下,才能堵住群臣的嘴,才能讓柳勁松無後顧之憂的領兵打戰!
「我就知道,玉琳是很聰明的!」玉琳羞澀點頭,接著就道:「我會給他寫一封信,要他不要擔心我們,並說,我會侍奉好婆婆!」
秦國公主拍拍玉琳的肩:「好孩子,不虧我疼你!」
「姐姐不也是孩子?」玉琳的話讓秦國公主笑了,接著秦國公主輕嘆:「我和你不一樣,玉琳,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不是孩子了!」
那些過往,秦國公主不說,玉琳也不會再問,只吩咐人拿來筆墨,玉琳飛快地寫了一封信,這封信非同小可,自然會和軍報一起,送往邊關!
「阿松如字,知邊關戰事,心急如焚。婆母焦心戰事,已搬來和我一起住。我……」在此刻,這封家書的珍貴自不可輕視,柳勁松細細讀去,只覺字字句句都那麼珍貴。玉琳,我會為你,好好地打這場戰!柳勁松在心裡發誓,臉上已經露出堅毅神情。
「將軍,已經有旨意到來!」正式的旨意要比通過軍報快馬到來的消息晚一些,柳勁松站起身前去迎接傳旨的官員。
天使也是熟人,當看到徐知安的時候,柳勁松臉上露出笑容,等宣讀完旨意之後,徐知安這才對柳勁松拱手為禮:「恭喜柳駙馬,若此戰得勝,封侯指日可待!」
「封侯並非我所願,我所願的,不過妻兒平安!」柳勁松的話讓徐知安笑了:「果然柳駙馬和別人不同!我離京之日,永樂公主尚在皇陵未還。不過聽的他們甚好!」
好就夠了,柳勁松笑了,看著他眼裡的笑,徐知安又是一笑,姐姐選的駙馬,其實真的很不錯。
「搬進宮裡去住,公主,這不是為質嗎?」聽到玉琳親自來說的話,柳鳳英已經皺眉道,玉琳走到她身邊:「婆婆,我……」
「公主,你不用勸我,我明白,可是朝廷既要用阿松,怎的又對他不信任?」柳鳳英的反應在玉琳意料之中,玉琳輕嘆一聲才道:「婆婆,阿松他,是柳家的人啊,算起來,他還是烈王的表外甥!」
烈王雖被追封為王,立祠祭祀,但身上的謀反罪名,並沒解除。用柳勁松為將,必然有大臣會反對的。柳鳳英想來想去,怎不明白用意如何,但還是忍不住道:「可是阿松算起來,還是陛下的表兄!」
朱家正經的兒子,玉琳笑容里還是含著嘆息:「婆婆,朱家雖是陛下的外祖家,但此刻,已經被壓制住了。」身具朱柳兩家血脈,對柳勁松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若我們不進宮,那對阿松的彈劾奏章,是少不了的!」自然有人抱著忠君愛國的念頭抵死反對,這也是朝臣舊例,柳鳳英生在柳家,嫁進朱家,怎不明白這一點,低頭沉默不語。
「婆婆無需擔心,雖說是進宮居住,但我們住的,是姐姐昔日在宮中的舊居,她搬出宮后,並沒有人住進去,景緻很好,離太液池也很近,夏日賞荷,秋日賞菊,冬日賞梅,都有的去處!」
「我知道,若是三十年前,能入宮暫住一段時日,會怎樣高興,可惜,現在已經不是三十年前了!」柳鳳英淡淡一笑,逝去的歲月在這一笑之中,似乎並不遠。
三十年前,柳鳳英是柳貴妃寵愛的侄女,進宮時候,是能和公主們玩耍的,三十年後?柳鳳英自嘲一笑,並沒說話。
「三十年後,婆婆您是我的婆婆,是永樂公主都要恭敬侍奉的人,是皇后也要稱一聲長輩的人,進到宮中,婆婆您也無需這樣拘束!」玉琳的寬慰讓柳鳳英抬頭一笑,接著就道:「我人老了,難免糊塗,公主休要放在心上!」
「您是夫君的母親,惦記夫君是難免的,我怎會覺得您所想不對?」玉琳的話讓柳鳳英笑了,進宮居住,並沒有那麼可擔心的,不管是一年還是兩年,總要等著兒子回來。
吳王對女兒進宮暫居這件事,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不過他此時身為皇叔,還是得到天子的特別指令,每隔五日,玉琳就能從宮中回吳王府一趟。至於吳王,也可隨時進宮探望女兒。
「玉琳,這件事,雖是姿態,可也要把姿態做好看些。那些文臣,有時我也很想抽他們!」吳王的叮囑讓玉琳笑了,她拍拍吳王的手,安撫地道:「爹爹,我知道,況且這宮中,我又不是沒進去過。原先也經常夜宿的。再說現在是弟妹當家,可不再是伯母發號施令的時候!」
朱太后和兒子的對陣還是敗了下來,先帝葬入皇陵之後,朱太后就搬進寧壽宮,昭陽殿內,現在是胡氏居住。宮中換了新主人,又有先帝的吳淑妃等人在領受新尊號后被接出宮中奉養,無兒無女的,很多都依慣例出家。留在宮中陪伴太后的,不過寥寥幾位舊日嬪妃。
這樣一番折騰下來,宮中倍感空曠寂寞,不但是宮室的主人少了,原先伺候先帝的人,很多也被遣出宮,還按慣例放走了一批年紀比較大的宮人。剩下的空缺,本該在來年擇選宮人補上,但此刻因有戰事,這項事宜也就停止,不過是由內府出資,採買了一批身世清白的人入宮添補空缺。
但這些人也不多,坐在轎中一路行去,走好一段路都遇不到一個宮人,柳鳳英看著宮中,很多年了,從沒想過還有一日能重新踏足這座宮廷,不是以被赦免的罪人的身份,而是以公主婆母的身份!
「祖母,怎麼好多姐姐都不見了?」柳望舒對進不進宮居住並不在意,畢竟對她來講,哪裡有娘,哪裡就是家。此刻望著轎外,不由好奇地問。
「宮中換人是很平常的!」柳鳳英耐心地告訴孫女,小望舒哦了一聲就打個小小的哈欠,今日一早她就被玉琳從被窩裡抓起來,梳洗換衣後去給吳王磕頭辭行,又要迎接正式到來的使者,在那聽使者念了一大堆話,早就想打瞌睡了。
「睡吧睡吧,乖孩子好好睡!」看見孫女發困,柳鳳英自然捨不得,把孫女抱的更緊些,小望舒不一刻就沉入夢鄉,轎子已經停下,有女官過來迎接!
這所宮殿像是新建的,柳鳳英看著面前有些陌生的宮殿,比較起來,這所秦國公主的舊居,雖不如別的宮殿那樣富麗,卻更顯精緻。
見柳鳳英站在宮門口打量,玉琳已經道:「婆婆,進去吧,這所宮室,是伯父在姐姐三歲那年,吩咐建造的!」難怪這所宮殿,離昔日皇帝的寢殿更近,真是愛若珠寶。
柳鳳英心裡想著,就和玉琳一起跨進宮門,正殿是秦國公主居室,玉琳和柳鳳英分住東西側殿,繞過正殿,就是一所花園,這所花園雖只有一畝見方,裡面也編植珍貴花木,靠牆還挖了一個小小荷塘,此刻還有荷花開放。
「這宮殿的精緻,勝過這宮內所有的宮室!」柳鳳英被玉琳帶著在這宮中走了一圈,回到荷塘旁的亭中坐下,忍不住感慨道。
玉琳不由淡淡一笑,就聽到耳邊有人叫娘,抬頭看去,是秦國公主抱著小望舒走進來。小望舒在秦國公主懷裡,就伸出雙手要自己的娘抱,玉琳接過女兒,扯一扯她的小耳朵:「你方才不是在睡覺嗎?怎麼這會兒就醒了?」
「我是在睡覺啊,可我聽到有人進來,以為是娘呢,誰知道等了好半日也不見說話,這才睜眼,發現是秦國姨母。聽說你們在逛花園,娘,您也是,怎不叫醒我來逛?」小望舒摟住玉琳的脖子就開始控訴。
玉琳不由笑了:「你不是在睡嗎?我不想擾著你呢。」
「可我想和娘在一起!」小望舒再次強調,玉林不由揉揉女兒的頭:「你啊,小小年紀,就學的只會說甜言蜜語!」
「柳夫人,事出緊急,才不得不如此,還望柳夫人休要怪我!」趁玉琳母女在那說話,秦國公主已經對柳鳳英行禮下去,並表示歉意,這讓柳鳳英急忙還禮:「公主休如此說,妾並非不明理之人,小兒能為國效力,為君分憂,妾當竭力贊成才是!」
「柳夫人如此,幸甚!」秦國公主又是一禮,柳鳳英又還禮回去。
小望舒的小腦袋點一下:「娘,祖母和姨母在做什麼?為什麼拜來拜去?」玉琳摸摸女兒的腦袋:「這叫行禮,互相行禮,難道嬤嬤沒教過你?」
小望舒搖頭:「怎麼沒教過呢?」說著小望舒就從玉琳懷裡跳下來,一本正經地整理一□上的衣衫,然後對著柳鳳英:「祖母在上,孫女給祖母問安!」
見她抿著小嘴,握著小拳頭的樣子,柳鳳英真覺得心花都開了,把她的手拉住:「好妞妞,祖母曉得了!」
「妞妞又是什麼?」小望舒瞪著眼睛又問。柳鳳英不由大笑出聲,玉琳對秦國公主一笑,秦國公主微一點頭。
吃過午膳,秦國公主也就離去。玉琳這才帶上孩子們和柳鳳英一起去見這後宮的主人胡皇后。
胡皇后新任皇后,也是才搬進宮中不久,事情繁忙,但還是撥冗召見,並賜下不少禮物。除了胡皇后,宮中尚另有幾名妃子,但身份最高的不過婕妤,玉琳無需去拜見,不過派了侍女往她們居住的地方說了一聲罷了。
「我們為何不去拜見太后?」從昭陽殿內出來,柳鳳英奇怪地問。
「陛下早有旨意,太后傷心先帝崩逝,纏綿病榻,除要緊事情,一概不許打擾!」玉琳的話讓柳鳳英沉默,接著柳鳳英就道:「其實太後年輕時,我們也曾識得的!」
不識得才是怪事,她們算來也是姑嫂,柳鳳英察覺到玉琳的疑惑,忙解釋道:「是小的時候,那時我並沒和朱家定親就認識的。那時說起來,她常說,要一個能傾心愛慕的夫君!」
這是那時的少女們,最不能宣之出口,但卻最想得到的吧?玉琳瞭然,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得到,朱太後接到聖旨時候,是不是曾想過,成為皇后,以她的才貌,會讓天子傾心於她?
玉琳往寧壽宮的方向望去,寧壽宮一樣的福利堂皇,只是比起別的宮殿來,總覺得少了生氣,雖然寧壽宮居住的人,是最多的。
「你的阿弟,果然狠心,已經不像是我的兒子了!」朱太后對樂安公主嘆氣,皇帝下令太后靜養,能陪太后說話的人自然不多,除了有數的幾箇舊日嬪妃,還有胡皇后每日的定省,剩下的,也只有樂安公主了。
「母后,您又何必呢?非要讓阿弟尊崇朱家?」樂安公主勸說著朱太后,朱太后的衣飾,端莊富麗,可是也掩不住她深深的疲憊:「枝兒,你不曉得,你的外祖父為了讓我在宮中過的好,下了不曉得多少力氣!」
「母后,到了此刻,您還在自欺欺人嗎?」樂安公主命人死死瞞住朱家爵位被奪的事實,太後到此時此刻,都不知道朱家的情形和原來並不同,心心念念,還想著朱家進京!
「我只想著和我的親人們一會,難道這也不許嗎?」朱太后壓制不住火氣,想對女兒發火又捨不得,畢竟這些日子,還虧得女兒進宮陪伴。
「母后,朱家若真的對您親情很重,又怎會把您送進宮來,皇后,自然是很尊貴的,可是皇后,只是皇后!」樂安公主也漸漸焦躁。
這話讓朱太后沉默,接著她看著女兒突然笑了:「是啊,皇后,只是皇后,所以連我的女兒都在責怪我,因為她認為,權利才是最重要的嗎?」
「母親心中不這樣想嗎?若非如此,母親為何又和父親翻臉?」樂安公主的話讓朱太后定住,轉身不去看女兒。樂安公主坐在那裡,覺得十分疲倦,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回進來探望母親,都會出現一番。朱家的榮華富貴,已經是太后心中的心魔,怎麼都解不了。
樂安公主離開寧壽宮,走了一段路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小孩子的笑聲,樂安公主循聲望去,身邊的侍女已經道:「這是永樂公主的孩子在呢!公主您也可以把小公子帶來,和他們一起玩耍!」
「帶他進來,一定會把他慣壞的!」提起兒子,樂安公主心裡歡喜一些,玉琳已經瞧見樂安公主,讓小望舒上前叫姨母!
「小舒兒真是越來越聰明了,做姨母的兒媳好不好?」樂安公主彎腰把小望舒抱起來,逗著小望舒,小望舒瞪大眼睛,樂安公主本以為她會問,什麼是兒媳,可是小望舒已經搖頭大聲地說:「不好!」
答的這麼乾脆利落,這讓樂安公主有些尷尬,玉琳已經把女兒抱過來,順勢放下:「那是,你這麼調皮,誰願意你做兒媳婦?」這解掉了樂安公主的尷尬,看著跑遠的小望舒,樂安公主這才淡淡一笑,認真地看著玉琳:「我現在才覺得,姐姐很值得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