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銀杏孤冢
老婦人頭髮乾枯花白,這麼冷的天卻衣不蔽體,晚秋一眼就看到了她和手指一樣乾癟的身體,就像是一具水分被風乾的屍體,透著陳腐的味道。
她抽了抽鼻子,渾身不舒服起來。
而李鐸,乍然被叫出在李家村時的名字,明顯一愣后慢慢道:「我是狗娃,請問你是......?」
李鐸自己叫自己狗娃,這個場景應該很好笑,可是晚秋卻笑不出來,她只覺得周圍人的眼神就像會吃人的魔鬼,而眼前這個陌生的老婦人,更是讓她心生厭惡。
不是對這樣窮苦的人家沒有同情心,也不是她李晚秋匱乏愛心,而是李家村的大多數人都不值得別人為他們表現出同情、獻出愛心。
晚秋遙想當年死後,靈魂被禁錮在後山老銀杏樹下的那些年,她能聽能看,眼瞅著當年和她同齡的孩子都成年、婚嫁、生子,她的死卻還在被當做談資,沒有人對她的死給予同情和惋惜,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有的只是幸災樂禍和消遣的意味。
這怎麼能原諒?重生后的生活再美好再幸福,枉死的恨並沒有被遺忘,而是塵封,直到回到當年生養她的地方,一切......重見天日。
那老婦人還在和李鐸說話,拉著他絮絮叨叨,李鐸脫不開身。
晚秋站在李鐸身後半天沒說話,此時終於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擺,輕聲道:「天快黑了。」
李鐸微一點頭,扯下那老婦人拉著他的手說:「謝謝您認識我,不過我確實不記得您是哪位了,不好意思,再見。」說罷,拉著晚秋轉身離去。
走了幾步,晚秋只聽背後那老婦人嚶嚶哭了起來,嘴裡用方言念叨著:「我是你媽,我是你媽啊!」
晚秋皺了皺眉頭,心想——李鐸的媽不是死了嗎?
這時候有人上前和那老婦人說了幾句話,老婦人還是念那一句話,那些人就自顧自散了。
一路再也沒回過頭,李鐸帶著晚秋三拐兩拐,沿著一條還算乾淨的路走,不多久就來到一間破敗的土坯房前,說:「到了。」說著,推門而入。
其實攔在門洞前的已經不能算是門了,兩扇年久失修的木板,腐爛了大半,勉強遮擋一點風雨而已。
晚秋跟著李鐸進去,觸目所及,皆是破爛的桌椅和矮櫃,牆角放著的瓦缸上貼著的紅紙已經褪色,顯出一副黃白不接的樣子來。除了這缶瓦缸,房間里其他很多地方也都貼著這種褪色的紅紙。
「進來吧,你先休息下,我看看有沒有地方能睡覺的。」說話間,李鐸已經整理出一快地方讓晚秋坐,自己則是從不起眼的側門離開,不知道去哪了。
前廳里只剩下晚秋一個人,她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
這裡還和以前一樣,一桌一椅都擺在原來的位置沒動,甚至當年結婚時貼上的大紅紙也都還在......不同的,只是紙張褪色、木料腐爛,透出一股陳舊迂腐的味道來,和外面那些形如死人的村民,有著如出一轍的氣息。
李家村不通電,這會兒天已經和黑暗很近了,深藍色的天空,有繁星閃爍。
透過漏洞的門板,晚秋看著空洞外那一小片天空,偶爾眨眼的星星很是俏皮,那感覺就好像躺在冰冷潮濕的泥土裡,透過交錯的枝椏仰望天空一樣,只能看見這麼一小方天地,便是支撐靈魂不滅的全部了。
似乎重生以後,她便沒有再這麼仔細的看過星空了......
就在這時,左手邊傳來了腳步聲,李鐸護著一截點亮的紅蠟燭出來,說:「這裡沒電,還好以前放著的蠟燭還能用,條件有點艱苦。」
「沒事,有什麼要我做的嗎,我這裡有手電筒。」
「不用,你休息會兒吧,我來,這裡東西多,你不熟悉很容易磕碰。」
「哦。」
晚秋點點頭,今天也是夠累的了,她沒有拒絕李鐸的提議,看著他里裡外外忙碌。
裡屋也點了一截蠟燭,李鐸就著昏暗的燭光將內室整理的稍微乾淨點,這才回到前廳招呼晚秋,兩人將門板用東西堵實了,擋住外頭呼呼吹的冷風,才能坐下來好好休息,喝口水吃點東西。
晚秋掏出兩包速食麵,她預備好是干吃的,李鐸卻把她帶到廚房,那裡已經打掃乾淨,一邊的水缸里還有乾淨的水在裡面。
「這是......?」
「廚房,我剛稍微打掃了一下,鍋子都洗乾淨了,缸里的水是井水,這後面有一口我爸以前打的井,這麼些年沒在,村民們還在用那口井,水還挺乾淨的。」
「哦!」
晚秋點點頭,借著蠟燭的微光看鍋子,幾十年沒用的鍋具應該很難清洗,可是鍋具卻乾乾淨淨,看上去就像昨天還用它做過飯燒過水一樣。果然......康大哥說李鐸其實挺能幹,是自己把他寵壞了,這話沒錯。
挑剔如晚秋,也能接受,讓李鐸去背後生火,自己則是舀水進鍋里。
灶里燒起火來,原本寒冷的空間漸漸溫暖起來,李鐸靠牆坐著,看晚秋在那裡忙活,晚秋在注意到李鐸的目光后抬頭回望,發覺他黝黑的皮膚、硬朗的五官,在溫暖的橙色火光映照下,看上去多了幾分柔和可靠。
察覺到自己驀然心軟,晚秋立馬收斂心神,將注意力放回手上的活里。
在這個避世的村莊,這間破敗無人的房子里,晚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用炒菜的農家大鍋來煮速食麵,感覺特別搞笑。
煮好速食麵,兩人就坐在灶邊,邊取暖邊分吃這餐簡單的晚餐。
「你剛才在幹嘛?那裡面是什麼地方?」吃完面,晚秋指著當年李貴兒害死自己的房間,明知故問。
「我爸媽的房間。」李鐸說。
「哦,晚上我們睡哪?是那裡嗎?」
李鐸靜默了,過了很久,才嗓音沙啞的說:「那個女孩子就死在那間房裡,如果你介意......」
話還沒說完,就被晚秋打斷了,「我不介意。」
她的態度急切而奇怪,李鐸不禁多看了她幾眼,想勸她不要勉強,又作罷——那是唯一一間能避寒的房間了,否則夜裡寒氣濃重,他肯定捨不得晚秋在外間會漏風的客堂里睡覺,哪怕睡袋夠保暖,也不行。
李家村條件不比外面,村裡的村民一輩子估計只洗三次澡——生、婚、死,這個就連排泄問題都是野外挖個坑解決的地方,肯定沒有很完備的衛生設施,所以就不要指望能洗澡了,還好晚秋和李鐸都能適應這種情況,兩人吃完也沒糾結太多衛生問題,各自睡了。
地上,是李鐸早就鋪好的防潮防寒墊子,兩個康大哥給準備的睡袋,一人一個正好。
晚秋鑽在睡袋裡,眼神跟隨著思緒,描繪著記憶里自己死亡的這間房間,桌椅擺設全都沒換過位置,只有自己躺在上面死去的那張床,早已散了架,落魄不堪。
她的呼吸在視線觸及床的位置時,陡然急促起來,黑暗裡李鐸的聲音傳來:「怎麼了,睡不著?」
「嗯,白天睡太多了。」晚秋說。
半晌,晚秋又說:「我們說會兒話吧?」
「好,你想說什麼?」
其實在這樣一個地方,無非也就是說說李鐸過去的日子,說說那個死去的女孩子,說說她怎麼死的,這些都很無趣,晚秋心裡或許比李鐸還清楚,李鐸也早已把這些事情說過無數次,想多聽聽,無非是對自己死亡的哀悼罷了。
李家村沒電燈,天黑后必須點蠟燭才能勉強看清東西,可是蠟燭又很難得,家家戶戶便省著用,在天黑前吃完飯,天一暗就直接睡覺。
今晚的李鐸和晚秋也是如此,兩人早早吃了,不過六點就在地上躺著,說了會兒話,雙雙入睡不過晚上八點多的光景。
整個村子陷入沉寂,晚秋居然一夜好眠,被早起捉蟲吃的肥啾給吵醒了。
外面空氣不錯,晚秋打了井水洗漱,動靜不小,可是李鐸居然沒被吵醒。
他一向警覺淺眠,身邊有人稍稍一動就會正眼,今天沒動靜,恐怕是昨天一路開車又長途跋涉,累到了。
他暫時不醒未嘗不好,晚秋收拾了自己的大背包,出門辨認了方向,往後山走去。
已經有一部分李家村的人起來開始勞作了,他們見晚秋是個外來的陌生人,便一直盯著她看,所到之處無不有數雙眼睛盯著,那眼神空洞中帶有一絲惡意,對外來人的不滿,纖毫畢現。
晚秋看他們襤褸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身上顏色鮮亮保暖的衣物,便明白恨意從何而來。
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去理會那些目光,朝著後山一步一個腳印走去。
這條路,晚秋小時候走過無數次,死後,屍體也是被抬著,沿著這條路來到老銀杏樹下,然後被埋葬、腐爛,化成一把枯骨羈絆著靈魂……
回憶到了盡頭,晚秋已然站在老銀杏樹下,抬頭看枯瘦的樹枝,忽然淚如泉湧。
她抑制不住要哭泣,想通過撕心裂肺,來訴說自己的苦楚和委屈——為什麼是她被送去換食物?為什麼她年紀輕輕就死了?為什麼其他人還好好地活著?如果沒有這次重生的機會,是不是她就再也沒有綻放的機會?
太不公平了!
晚秋心想,她所受的委屈其實並不值得,自己死了,父母可曾有來樹下看過自己一眼,可曾在樹泥上流下過一滴眼淚,可曾化過一張紙錢,好讓她在輪迴路上打點一番,來世投一戶好人家不用再挨餓受凍,不會再死於非命。
沒有,都沒有!
他們把她忘了,徹底地在記憶中斬草除根,所以什麼都是不值得的,唯有復仇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