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說不過
衍聖公府的案子,屬於政治案件,這是文官的職責範圍。
文官,人數很多。有品級高,有品級低的。
品級高,肯定不會先表態。
萬一發言不當,觸怒皇帝,把好不容易熬到官職丟掉,不值當的。
所以就由官職低的官員先發聲,以做試探。
反正你們官小,丟了也不心疼。
其中,尤以六科給事中和監察御史為最。
這恰恰也是朱元璋設立言官制度的高明之處。
只是後來大明朝的言官逐步成為了黨爭的工具。
這次,也是由言官中的工科給事中先開口。
「皇上,衍聖公府世受國恩,卻心懷前朝,意圖謀反,實屬可惡。」
「既然有司已經查明衍聖公府的罪證,理當按律嚴懲。」
「如何嚴懲?」朱翊鈞不給那工科給事中含糊的機會,接著追問。
那工科給事中:「褫奪孔尚賢衍聖公之爵位,下獄論罪。」
「衍聖公府其餘有罪人等,按律治罪。」
「謀逆之罪,僅僅是下獄論罪?」朱翊鈞反問。
那工科給事中心頭一顫,這話可要命。
謀逆,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誅九族的罪過。
可孔尚賢不是一般人吶,他是聖人之後,當代衍聖公。
要是誅孔尚賢的九族,北孔估計剩不下多少人。
像衍聖公府這種傳承千年的大家族,族譜肯定是完完全全記錄的,一點差錯都沒有,也不會存在其他大戶人家那樣亂認祖宗的情況。
誅九族,那太簡單啦,直接照著族譜來就是了,一點勁都不用費。
但衍聖公府那是聖人之後,天下讀書人的臉面,不能真的誅九族。
那工科給事中無論如何,都不敢說誅衍聖公府的九族。
不過,不說也不行,畢竟孔尚賢犯的是謀逆大罪,含糊不得。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這工科給事中決定,先說按例當誅九族。而後再以聖人之後為名,看在聖人的面子上,殺孔尚賢及主犯就行了,不要過多的牽連無辜。
這樣,既維護了律法,又照顧了讀書人的臉面。
想到此,那工科給事中彎下身子,「回稟皇上,衍聖公府犯有謀逆之罪,按律,當誅九族。」
「然,衍聖公府畢竟是……」
「等等。」朱翊鈞喊住了那工科給事中,「大點聲,朕沒有聽清。」
一旁的張誠接著喊道:「王給事中,寒風呼嘯,遮蔽聖聰,你大點聲音,再重複一遍剛剛的話。」
那工科給事中就是一個七品官,雖然權力極大,但上朝的時候,是按照品級站位的,他一個七品官,也只能站在文官隊伍的末尾。
站在末尾,離皇帝遠,再加上這是早朝,又有皇帝在場,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敢大聲喧嘩。
聽到張誠的話語,那工科給事中沒多想,當即提高了音量,重複了一遍剛剛說的話。
「回稟皇上,衍聖公府犯有謀逆之罪,按律,當誅九族。」
「畢…………」
接下來,那工科給事中的話還沒說出口呢,朱翊鈞的聲音立刻響起。
「誅九族?」
朱翊鈞遲疑片刻。
「畢竟是聖人之後,誅九族,怕是過於苛責了吧?」
那工科給事中呆愣愣的抬起頭,「啊?」
你說的都是我的詞啊。
他沒想到皇帝把他接下來想要說的話搶先說了,而且這個惡人好像是他當了,朱皇帝反倒是成好人啦。
這和我想的不一樣啊。
不一樣就不一樣吧,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還是皇帝。
他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能怎麼著。
見皇帝的態度有所鬆動,湖廣道御史立刻出列,想露露臉。
「皇上,衍聖公府雖然犯有謀逆之罪,然,畢竟是聖人之後,理應從輕發落。」
「臣以為,將主犯孔尚賢等人按律懲處,其餘孔氏族人,從輕發落。以彰聖上仁德之心。」
「李御史此言差矣!」惠安伯張元善出列反駁。
「啟奏聖上,翻開史書,哪一朝,哪一代,謀逆,無不是誅九族的大罪。」
那湖廣道御史是言官,本身就是職業噴子,他可不怕張元善。
「衍聖公府是聖人之後,若誅九族,豈不是要將聖人後代斬盡殺絕?」
「若如此,又怎對得起至聖先師的在天之靈。」
張元善厲聲說道:「《大明律》、《大明會典》皆載有明文,謀逆,乃十惡不赦,當誅九族。」
「豈能因一家、一姓、一族,而置祖宗法度於不顧。」
「若是說誅九族就是將聖人後代斬盡殺絕,更是荒謬。至聖先師的嫡系子孫,還在浙江衢州呢!」
「孟子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衍聖公府的傳承早就過了五世,焉有放縱之理。」
那湖廣道御史見張元善拿《大明律》、《大明會典》還有孟子說事,他知道,如果再在這上面糾結,肯定是辯不過張元善。
可他是職業噴子,這一條路行不通,那就換一條路,總之絕對不能被張元善這麼一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勛貴辯倒。
不然,他可就是小孩她媽不見了,丟大人啦!
「惠安伯說的好啊。」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若是下官沒有記錯的話,惠安伯的爵位傳承到您這一代,已經是第七代了吧,也已過了五世恩澤。」
「倘若惠安伯您觸犯了律法,該當如何呢?」
張元善眼神慌了一下,他知道接下來那湖廣道御史想要說什麼,可面對這個問題,他還不能不回答。
「無論是誰,觸犯律法,那自然是要依律懲處。」
「惠安伯說的好。」那湖廣道御史竟誇了張元善一句。
其餘文官紛紛將目光聚集在那湖廣道御史的身上,他們也知道,接下來那湖廣道御史會說些什麼。
「萬曆八年六月,惠安伯您強佔了城東的一處商鋪。在刑部的過問下,您也只不過是被勒令歸還商鋪,並未受到任何懲處。」
「萬曆十年五月,惠安伯您指使京營官兵為你修繕院牆,被御史彈劾后也僅僅是罰了半年俸祿。」
「萬曆十一年十月,惠安伯您侵佔良鄉縣民田,受到巡按御史彈劾后,這才肯補齊差價。」
「這都是之前的事,還有今年八月十五,您借中秋之機,暗示麾下官兵送禮。被巡閱京營的兵科給事中發現並彈劾,幸得聖上明察秋毫,勒令您歸還下屬財物,且被革除官職。」
「下官想問一問惠安伯,您所犯下的事,若不是因為您祖上恩澤,會從輕發落嗎?」
「適才惠安伯您若說的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出自《孟子·離婁章句下》。」
「您說的,是第一句,全文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您引用孟子所言,殊不知,孟子也是依照孔子的教誨行事。」
「若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那為何要斬於衍聖公府,而不斬於惠安伯府?」
「諸葛武侯有言: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難道惠安伯您就是如此的寬以律己,嚴以待人不成?」
「還有,衍聖公府與您的兒子發生衝突,按我大明律例,問詢案件時,與案犯有成見過節者,理應迴避。」
「惠安伯您與衍聖公府有成交過節,如今又這般行事,不僅有違律例之嫌,還容易落下公報私仇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