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花海
經歷過一遭,晏難當然知道怎樣才能出去。
鬼朝他撲來時,他順勢往後一倒,整個人仰面摔在花叢中。
第一個鬼首先在他身上咬下第一口,皮肉被尖利的牙齒深入撕開,晏難咬緊了唇忍著。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鬼蜂蛹而上。
每一個都在他身上狠狠咬下,甚至還喝下他的血,想從裡到外都沾上這新鮮血液中的活人氣息。
周圍充滿了撲在他身上的鬼發出的此起彼伏的尖厲的叫喊:
「他真的是活人!」
「喝一口他的血就能重返人間了!」
越來越多的鬼撲了過來,張開鋒利的獠牙咬進了肉里,血從傷口裡冒出來。
晏難剛開始時還能忍著不發聲,到了最後,唇瓣被自己咬到血肉模糊,一聲聲痛哼也壓抑不住地衝出喉嚨。
越來越多,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倖存的皮肉了,於是剛被咬出來的傷口下一刻毫無間歇地咬下來另一副獠牙。
晏難聽不見鬼魂興奮激動的嚎叫,疼到極致之時,他用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頭頂充滿血腥味的黑色。
接著再也無法冷靜地騙自己一點也不痛,他開始瘋狂地嘶吼,每一句吼叫聲都與靈魂深處的痛苦同頻一致。
吼著吼著晏難便大笑起來,時而嘶喊,時而仰長了脖頸大聲地笑,凄厲的笑聲充斥了整個奈何橋彼岸。
慘不忍睹的場面令站在不遠處圍觀的鬼為之一震。
咬吧!
咬吧!
陰差路上沾染了陽氣的鬼魂越多,此處通向人間的門才會打開,只要能保持清醒,最後便能走出去。
蟲谷那一次能出去……這一次也能!
他還不能死……誰也別想殺死他!
不一會兒被百鬼按住撕咬的活人全身都是血,場景宛如煉獄中惡鬼相爭時的慘象。
身下被壓折碾得稀碎的彼岸花紅得像是從他身體流出來的血,一片刺目分不清的紅色中,唯有一絲破爛的黑色成了其中唯一的生氣。
陰冷森森的風從遠處忘川河上吹過,河邊的小幽靈再一次不忍道:「...嚶嚶,他不會被咬死吧?」
「不會,他就算想死也死不得,不然上一回他就該死了。」
第一次這人來時,身上的血都快流幹了。
當時與鬼無異,若不是他脖子上那根與萬人祭相連的紅線,當年他早就入了黃泉。
小幽靈聞言更加傷心地哭起來。
「好了別哭了,看,門開了。」
正傷心的小幽靈擦擦眼睛,語氣哽咽道:「啊?已經到子時了么……」
「不是,是通向人間的門開了。」
聞言,小幽靈頓時止住哭聲,猛地抬頭看過去。
只見一段微弱的白光如同振動的蝶翼,剎那間出現在彼岸花海的另一端。
白光出現的同時,另一邊的百鬼群中,一顆擰斷的頭顱被一隻沾滿血的手扔了出來,直直滾到了奈何橋上。
上一秒還毫無反抗之力,被無數只鬼壓在身下的年輕男子,手提兩顆頭顱踩著零爛破碎的彼岸花站了起來。
凝著血的髮絲下,一張臉比他身後搖擺的紅花更加詭魅妖冶。
鬼魂紛紛退避的同時也在往花海盡頭的白光處爭先恐後地跑去。
但仍有一些來不及走的,紛紛都在晏難手下魂飛魄散。
明明人站都站不穩了,卻依舊抓住一個鬼的頭,便是手起刀落。
那張面若天寵的臉比陰司刑官都要無情狠厲。
小幽靈方才還在同情,此時已經被嚇傻了。
身旁一團更大些的幽靈擋在它面前道:「好了別看了,結束了。」
在他們身後,鬼哭狼嚎,陰陽交匯盪起的風暴四起,黑衣少年越過百鬼朝生門奔跑而去。
身上滴落的血將所過之處的艷紅的彼岸花染得愈加妖異,在陰森森的粼火之下顯得嬌艷欲滴。
緊接著,那像一道門的微弱白光同少年的身影徹底融為一體。
無數的彼岸花開始瘋長,攔下了無數迫不及待想重返人間的鬼魂。
痴怨貪而已,死亦如生,來則無餘地。
一朝入黃泉,眼前來世緣。
若是還能回去,人間便多了死而復生,黃泉便也沒了輪迴路。
至於有些許的奇迹,不過是個人命數罷了,不死則萬劫不復。
……
晏難醒來,汗濕了額頭和鬢角,眼前只有一片恍白,四肢百骸的銳痛不減,他又閉上眼睛。
等過了半晌,他再次睜開眼,才看清了此時自己身在何處。
為了避免眼前是錯覺,或是幻境,他緊緊捏住手臂上的闕心環。
好半晌,窗邊溫在爐火上的陶瓷罐中熱氣氤氳彌散,一股葯香頓時繞在鼻尖。
窗外傳來有人路過的腳步聲,以及分不清在何處的幾句交談聲。
晏難這才確定,他是真的回來了。
有人救了他。
胸口的連枝蠱很平靜,江逢寧此時離他很遠。
不是江逢寧。
那便只有十伏忘了。
晏難坐在床邊垂下纏好一圈紗布的頭,望著自己身上包紮好的傷口,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沒有冷笑,嘲諷,也沒有感動。
而是一片迷茫。
彷彿最善偽裝之人短暫地露出自己的真實一面。
只單單因為……疑惑和不知所措。
這間小而安靜的藥房內,十伏忘早已離開。
晏難隨後只在關州留了一日,便啟程去往上京。
算上路程,剩下的五人,時間剛好。
——
三日後,江逢寧與容生剛到上京,亡修大軍於宣陽邊境正式兵臨城下的消息也同時抵達了金鑾殿中。
不僅如此,另一支亡修軍日前也抵達了開雲國登州邊境,此時兩方交戰,正打得不可開交。
戰事一觸即發,此一仗大尋非打不可。
朝中將軍即刻帶兵三十萬前往宣陽援助。
在大軍離京后,江抑領百官至蒼山祈福祭天,穩定民心。心誠動天,更求他日大尋將士,能全部凱旋而歸。
但大戰前的祭天大典,不再是容生心中報仇雪恨的地利天時。
江逢寧卻道:「今日祭天大典的最後一道流程,皇上要於蒼山雨灑金樓中謄寫佛經,待山下百姓退去后,你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衛首府的禁軍我可以幫你解決。」
聞言,容生垂眸看向江逢寧,深邃的眸微眯。
此時他竟無法看透一個人。
他在想,江逢寧是不是把他想得過於善良了?
她以為他與朝啟帝之間,只是坐下來談談解開恩怨這般簡單么?
無論如何,商家的數百條人命都是事實,他與江抑之間絕不可能善了。
隨即,容生冷下聲音直言打破她的幻想:「江逢寧,無論如何,我必殺江抑祭我商氏冤魂。」
「如此,你還要幫我嗎?」
江逢寧忽然笑了,只是那抹看似莞爾的笑不及眼底,冷漠刺眼極了。
她抬起的眸如同冬日無情的薄霧,看著容生道:「大人以為我為何不?」
「我自小便不是長在大尋,無父無母,在大人看來這份叔侄情份有幾分情真?」
她道:「於我而言,無足輕重。」
容生一時竟無言以對,好似聽不懂江逢寧在說什麼。
實際上,這番話里的另一種意思他的確不懂。
半晌他盯緊了江逢寧的眼睛,口中無意識地問:「那我呢?」
江逢寧一怔。
容生在問自己為什麼幫他。
但她卻沒什麼要說的。
因為真正的原因,待容生見到江抑時便明白了。
這一次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
與之雖然相識短暫,但容生這個人無疑是個頂好的朋友,江逢寧不願結尾太過僵持。
想了想她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報恩,謝謝你在抱月台救我。」
聽到江逢寧的回答,容生攥緊的手指驟然鬆開。
提到抱月台,兩人此時都因各自的原因對一個徐觀南隻字不提。
人命難償,於江逢寧而言,她既對晏難說不出來一句指責,也沒有資格對徐觀南的死說出任何抱歉的話。
而容生恩怨辨得分明,不會在一個在他看來無辜的人面前,說出他對晏雲台的殺心。
半晌容生淡聲道:「既如此我承情,自此我與郡主兩清了。」
江逢寧輕聲道:「好。」
話落,她轉身離開。
紅梅紙傘,藍色的衣裙落了白雪如一一朵朵綻放的蒼蘭。
大雪依舊落得急,隔著空蕩無人的街巷,模糊了容生看著少女一抹身形漸行漸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