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半師半友
我這一日便是在慌亂與混亂中回到了宮裡。無端受到這兩次驚嚇之後,我一連三天不出青碧宮,好在青碧宮除了每日的宮例讓多禾去領了回來之外,也無他事。
我一直在反覆思索究竟是誰想要要了我的命,也在想要不要把道觀的事情告給太后,那麼我戒指之毒又該怎麼解釋?
我還在反覆思索糾結之中煎熬,這一日便又出了事,再一次讓我覺得權勢之下,我等小人物的命運實在類同螻蟻。
這日吃過早膳我看著陽光遍灑,暖氣撲面,便放下心緒,走出門隨便看看,剛到石船邊上就聽到芙蓉樹里有鳥撲棱,原來是幾隻小黃鶯,正看得出神,伺禾來說多米拿了慈吟宮的宮牌在宮門口叫我。
我剛到宮門口多米立刻緊張的上來低聲說道:「皇後娘娘來了,氣急敗壞的,太后讓你馬上過去。」我不自覺的皺了皺眉,想著今年是不是犯太歲,不停的被人找麻煩。
一到慈吟宮便覺得氣氛不同往日,宮人們各司其職不言不語,多米向我指了指太後日常起居的祥意殿,我徑直走到門口,「啟稟太后魚欣到了。」
小宮女紅榴便上前帶我進去,太後端坐在黃梨木八仙桌旁的靠椅上,左邊下首坐著皇后,旁邊立著的是皇後宮里的一等宮婢西汐。
皇后一手搭在椅上,一手握著娟帕,竟是滿面淚痕,見我走上前來,也顧不得端莊,用握著娟帕的手顫顫巍巍的指著我:「你你你……魚欣,本宮只當你安分守己的在那裡邊伺候著,你竟然偷偷摸摸勾搭上了本宮的弟弟,你是何時何日看上的他?如今王蘭寶在家裡鬧著要娶你。」
我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那心裡的驚嚇比膝蓋疼還厲害,這王南睿,昨日我與他從酒樓出來,他便沒有再提這事,我只當他已經聽了我的勸,竟然沒想到他回家后還把自己說的話當了真。
「沒有的事,皇後娘娘,魚欣萬萬沒有這樣想過,也沒有這樣做過。」
皇后更是淚如雨下:「你也不要抵賴,你倆若沒有來往,那上前日南寶回家便跟母親與祖母說要娶你,在家鬧騰了兩日,今日一早父親便責打了他一頓,母親讓人送來了這個。」
西汐便將一條帶血的男子紗羅中褲扔在我面前,皇后捂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王家就這一個嫡子,如今氣得父親下了死手責打他,可見你這狐狸精實在厲害,你便是這般想要嫁入王家?」
我真是百口難辯,一口氣涌了上來,便覺得面紅筋脹,再加上這幾日夜夜失眠便很合時宜的暈了過去……
我覺得我唇上好痛啊,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芳飛姑姑那張圓圓的臉,她正掐著我的人中,我見自己靠在她的腿上,便忙掙扎著起來,一時也想不起自己怎麼就昏倒在地了。
「你果然是招人憐惜,這般做派,本宮那幼稚的弟弟怎不被你勾引?」
我聽到皇后冷冷的聲音,方才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便朝著皇后的方向跪著,我將身子撲伏在地:「啟稟皇後娘娘:魚欣是顯麗姑姑帶出來的,如今又跟著芳飛姑姑,這一輩子別說是嫁人便是出宮的念頭也沒有,魚欣便要學顯麗姑姑和芳飛姑姑這一輩子伺候太后。」
此時殿里一片安靜,一直在上面沒有發話的太后淡淡的說了一句:「皇后在哀家這裡哭了一個上午了,去把那脂粉洗臉水送過來,再給她梳梳頭。」
皇後到此時似乎沒有再往前施展哭鬧的餘地了,便擺出端方的儀態來向太后啟稟:「太后,本宮的母親說哪家公子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子過來的,一時衝動戀上了,為了那戲子或者娼樓的要死要活的都有過,如今南寶看上的是宮中女官,遠比外頭的強。」
皇后微微停了停,斜睨著我:「這個宮婢出身的從四品的女官若嫁到國公家做個妾室,也不辱沒她,一年兩年的生養個庶子,那也是國公家的功臣。本宮母親想著這也是一個折中的辦法。」
皇后又面對著太后說:「她如今年紀不大不小的,想來也是想在給自己找個好歸宿,本宮的娘家給她這樣的安排就是最好不過的了,也全了太后的體面。」
這一番話聽上去實在挑不出毛病,但著實羞辱得很,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緊緊的壓在地面,指甲已全無血色。此時芳飛姑姑將備用的一等脂粉送了進來,另有宮人端了洗臉水,皇後方才不緊不慢的的開始梳洗打扮自己。
我聽得太后喝了一口茶隨後問了一句:「魚欣,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便向太後方向轉了身,抬起頭,將自己的發簪扒下,披散頭髮,把聲音放得極冷:「魚欣剛才所說得明白,早就心意已決,請芳飛姑姑拿一把剪刀過來,日後若改變,便如這絞下的頭髮。」
皇后聽到我如此說,將手中正在描眉的螺子黛扔進托盤裡,「王國公家超品誥命如此給你面子,你竟拿出這般做派,難不成你還想嫁給本宮的弟弟做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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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公在京難時期鎮守南方,拚命阻止北戎繼續南下才護住了皇室安危,如今恐怕太后也不好為了我這樣一個小卒子與王國公家翻臉,皇后想來是看準了這一點,才這般哭鬧,何況他家小祖宗是真被打的如此血淋淋,她來向太后討我這個女官也是說的過去的。
「一家拚命要討娶,一個寧死不嫁,魚欣,可想過後果沒有?」太后不輕不重的問道。「魚欣寧肯太后賜死也不嫁入王家。」話雖這麼說我豈有不怕死的,我還怕死的要命,我不過是學著上朝那死諫的文官跪在皇上面前,皇上又豈真有賜死的。
當朝如今因爭儲之風已現苗頭,皇上僅有一位八歲的皇長子,是當年京難出逃之時,與一位痴傻的村婦所生,如今大字不識得一個,這村婦已死多年,皇長子現由皇后撫養。而太后想著立二兒子信王為皇太弟,太后現在身邊最值得信任的便只有芳飛姑姑與我,當年用順手的宮婢和女官或老或病或出宮嫁了人,而今小的還沒有培養起來,又起立儲風波,正是用人之時,我便賭著太後會留下我。
此時皇后借王南睿將我從太後身邊抽走,也難免不是想剝掉太后一羽的意思。
「尋死?哀家這些年吃齋念佛,全然沒有覺察到這後宮中規矩越來越沒了。」
眾人鴉雀沒聲的聽著,連呼吸似乎都放輕了,太后威嚴的聲音在眾人頭上盤旋:「如今這宮裡都學會了市井那一套,不是哭鬧,便是尋死覓活。」
太后頓了一頓,才又冷冷的對我說道:「你既然連死都不怕,來人!先將她關起來餓上幾天,每日里就給一壺水。派人守著,先別讓她死了,這宮裡就不能開尋死覓活這個頭。」
太后的聲音更嚴厲了些:「皇后,往後底下人連著嬪妃們都這般有樣學樣,遇上事情一哭二鬧三上吊,這還是皇上的後宮嗎?豈不是跟那小戶人家用的卑賤手段一模一樣了?皇家的大體統何在?」
聽完訓斥,我方才爬了起來,垂了頭回道:「魚欣領罪。」
退出大殿的時候,我眼角餘光看到皇后的臉色,那大概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除去兩頰一團胭脂紅,其餘面上雪白無色。
不一會兒,皇后也退了出來,唇角抿著一絲著惱的驕傲,拂袖而去。
我被安置在宮門口一處宮女們睡覺的小房間,房間非常小,除了能站的地方就一張通鋪,隨後有三個宮女來拿了自己的床褥出去,又抱了一床被褥和枕頭放在通鋪上,便關上了門。
果然這三天除了每日早上送來一壺水,門口守著一位老宮女便無人來過問了。
只是到了夜裡,這老宮人去方便的時候,便會有一張紙包著兩個饅頭,饅頭裡夾著幾片兒雞肉或者鴨肉從窗戶扔了進來。
這三日里,在房間或站或坐無所事事,有了這兩個饅頭,每日也就不覺得餓。想來太后也未必是真的要重罰我,不過是做給王家看,否則誰敢送這兩個饅頭?
到了第四日上午,多米突然推門而入,對我說道:「魚姐姐,皇上命你立刻回青碧宮。」
我問她:「太后沒說什麼?」
「皇上皇后現在正在太后那裡請安呢,這是皇上剛剛的口諭。魚姐姐,你就先回青碧宮,說是仙師找你有事。侍禾還在宮門口等著呢。」
我簡單的攏了攏頭髮,抖了抖衣服,覺得大概整齊了,便出得門來。多米將我送到慈吟宮後門口,侍禾正眯著眼仰臉靠在牆角曬太陽。
多米一路上悄悄跟我說:「太后昨兒個說頭風發了,請了御醫來,皇上一早便過來請安,皇后也跟著來了,侍禾碰巧進來,皇上見了便問何事?」多米朝著侍禾努了努嘴,便說:「我先回去了,剩下的讓侍禾跟姐姐講吧。」
我也沒時間多問,只是與侍禾穿花度柳,很快便進了青碧宮,我自去聽瑤月仙師吩咐。
我輕輕的走進了大殿,來到銀灰色紗幔前,喚了一聲「仙師」,裡面傳出來一句話:「我要看的書,還有你上次不懂提的幾個問題,我都寫在紙上了,放在那裡。」聲音溫柔而尊貴。
我輕聲應道:「是」,上前從桌上抱起書卷轉了身輕輕的退了出去,再掩上殿門。我將書卷放到自己的房間留著準備自己讀一讀再還回去,然後拿上寫了書名的紙張往藏書樓去了。
藏書樓在皇上御書房的後面,我沿著宮牆剛轉了一個角,迎面便看見西汐領著兩個小宮女領過來,一個小宮女手裡拎著食盒,估計是皇后讓他們給皇上送什麼吃食吧。
西汐那張萬年不笑的秀美臉龐著實比她皇後主子的還要肅穆,說起話來只有她的那張櫻桃小嘴在動:「你是連王家嫡子都看不上,也不知道你二十四歲出宮還有什麼名門望族能夠娶你。」
她話雖是這麼說,眼睛里卻透著一絲讚賞。西汐是皇后的陪嫁丫頭,比我晚一年進宮,我是進宮一年後,當今皇上還是東宮太子完的婚,這麼些年,我與西汐在宮務上多有往來,年齡也相近,辦起事來常常互通有無,也欣賞對方的聰慧,慢慢的多少生出了幾分友誼。
「哼,那我祝你這一輩子安枕無憂。」西汐仰著頭與我擦身而過,我看她那神情,便知道她肚子里在笑。
西汐也是個死心眼,估計還在閨閣中的時候,她對皇后就是崇拜的不得了。她的眼神看皇上還不如對皇后頂禮膜拜。
我在藏書樓旁邊的小房間向管事齊公公簽了字領了宮牌,齊公公從抽屜里拿了鑰匙開了門,我方進去,打開瑤月仙師給我的紙張按著書名一本一本尋找。
我見宮裡新印的一本茶鑒三在架上四層,有些夠不著,便去端了凳子來站上去,偏偏這本書卡的緊,我用力一抽,身子一歪,完了,凳子翻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覺得被人穩穩的托住站住了身子,我驚悸未定,也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先說了一聲謝謝,退後了兩步定睛一看,「是你?」沈真彥!
此時窗欞外的午後陽光光影斑駁的灑在他身上,他仍是一襲白衣,看上去確實是位翩翩貴公子。
這世界上越是你不想遇見什麼人,就會越是遇上什麼人,「你有沒有扭到哪裡?」他含笑關心的看著我,我幾乎能看見他臉上潤澤的光彩,覺得兩個人實在離得太近了,又退了兩步,才搖搖頭說:「沒事,謝謝你沈將軍,下官還要忙著找書,就不打擾你。」便撿起地上的書匆忙告辭。
我上了二樓,靠在窗邊,想等著他走了我再去查找書冊。
不想他竟也跟著上來了,我警惕的看著他,他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就你這身量取書也不方便,不妨你把書名冊給我,我幫你找。」
我對他很是提防,但轉念一想,他或者不僅僅是為了幫我找書冊,我便客氣的對他說:「謝謝沈將軍幫忙。」
他一邊找書,一邊自言自語:「這些年我一直在肅北帶兵從未回京,這個月20日是家母整壽,前幾日剛剛回來,一是為了給家母慶壽家人團聚,二者也算回京述職。」
他到底想說什麼?
果然他找齊了我要的最後一本書遞給我后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裹放在書上,我覺得有些眼熟,便問:「這是什麼?」
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你打開看看。」
我解開小包裹一看裡面八十兩銀子!
我的血便湧上了大腦,我惱怒的低低的問了他一句:「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閑閑的看著我,在我看來他那便是貓捉老鼠一般自得惡趣。
「姑娘若有心聽我講這八十兩銀子的來路,你定個時間,我在哪裡等你?」
「不用了,這銀子你自己留著吧。」我抱起書便往藏書樓外走,將宮牌還給了齊公公又做了書名登記,躲瘟似的往回趕。
趕回青碧宮我已經氣喘吁吁,我將書交給侍禾示意她送到大殿,我自己坐在廊下,看著亭里的春蘭發獃。
「魚姐姐可是為今日皇上放你的事在奇怪,今日也確實湊巧。」侍禾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她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竟然不知道。
我定了定神向她說:「那你說說今天的來龍去脈。」
侍禾講話繪聲繪色,不遺一個細節,很是還原了上午慈吟宮那一幕。「我給瑤月仙師送早膳進去的時候,仙師說讓姐姐你去取這些書,我沒有說你被關起來一事,想先去以慈吟宮找芳飛姑姑問問怎麼辦?我一進祥意殿便見蘇公公在廊下候著,蘇公公問我是不是跑出來玩的?我忙擺手說了瑤月仙師找姐姐的話。不想皇上在裡面聽到了,便問了一句誰在外面說話,蘇公公稟告了是我找姐姐,皇上便讓進去說話。於是皇上就知道了姐姐被關一事,芳飛姑姑說的可清楚了。皇上那茶盞就重重的往桌上一磕,皇后立馬給站起來了。」
侍禾便模仿著皇上的語氣說:「魚欣在青碧宮也有七八年了吧?青碧宮就沒出過一丁點的錯,你那沒長大的弟弟糊塗,你還幫襯著來太後宮里鬧,朕看王國公教訓的對。」
皇上又對著太后說:「前幾日瑤月跟朕聊天,還說到魚欣如今學問越髮長進了,提的問題和看不懂的地方,那都是一個諸生的水平了。」
皇上還說仙師跟姐姐你很有些半師半友的情誼,皇上很是傷感,說這麼多年了,也就魚欣還能入得了仙師的心。然後皇上就笑了,說王南睿倒是很有眼光,只是這不能逼嫁,更不能污衊姐姐你。便讓人放了姐姐回來。」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覺得皇上說的我和瑤月仙師的關係沒有錯的,想來瑤月一定有著不可說的身世,才與皇上這般咫尺天涯,旁邊人看久了也覺著心酸。
說話間便到了用晚飯的時間,多米傳話進來說,過幾日太后邀請沈國公府內眷去西山溫泉宮,還說沈大公子多年沒有回家,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也帶著一路讓太后看看,讓我準備好跟著去。
但凡有官眷或者宮內宴請,太后讓我在一旁伺候是最正常的事,因為第一次進宮的時候,李老夫人便跟太后說過,這丫頭記性超過一般人,但凡她聽過的看過的都能過目不忘。至此,太后只要有官眷進宮請安或者宴席就讓我在她身邊幫他記憶這些人情往來各府故事,每每太后要見哪家的時候就會讓我幫著回憶或者提醒一下她老人家。
明日要見的是沈國公家內眷,偏偏還叫上沈大公子,我這心裡又不自在起來。
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便是有再好的記性,也不能事無巨細全能記住,我想了一個辦法,按照百家姓的名字,官職的大小做了一個類似藥鋪裝各種中藥的葯櫃,將各家的信息記了下來,分類放在各個盒子里。
我回到房間在柜子里找出沈國公家的冊子,打開后默記了一番:沈國公肅北武將世家,嫡出長子沈真彥二公子沈真墨,嫡女三姑娘沈真丹,另有庶子兩人庶女三位。沈老夫人乃前朝名臣史君意之嫡女,沈夫人是學士周成明嫡女,又與先帝胞妹妹城陽公主是妯娌。冊子裡邊還記了這些年沈家進宮請安的記錄。我合上冊子放了回去,想著這明日又是難過的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