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只是想解開她的扣子
沒有人再催她去領結婚證,領證的事像是被遺忘,連前段時間頻頻刷存在感的穆啟白都人間蒸發了。
這實在異常,奚午蔓卻並沒感到不安,不知是認為不會有什麼對她不利的事發生,還是信任奚午承會收拾好任何爛攤子。
說不清緣由,只是某個落雪的清晨,一覺醒來就突然覺得有非畫不可的東西,於是拿起了筆。
她沉迷於創作,一星期完成了兩個月的工作任務,也畫好兩幅將於春節展出的畫。
IFS的畫展到春節結束,任毅鑫有次上門告訴奚午蔓,城東畫廊將於大年初一開始舉辦新春主題的書畫展。
奚午蔓這才反應過來,難怪IFS商場舉辦的畫展跟之前她在蘇慎淵那看的策劃書上的主題不同,她還以為是她對A國的文字理解不足。
而任毅鑫專程跑一趟,並非為了提醒她畫展的主題,而是告訴她,她展在IFS的那幅畫,有人想出高價買下,價格真的很高。
一般這種情況,保險起見,畫家會立馬出售。畢竟,錢還是得在自己腰包才最穩妥。萬一買家突然變卦,畫家就得連吃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的土。
但奚午蔓並不在乎價格,反正賣多賣少她每個月都只有那麼點生活費。再者,她也沒有決定權。她只負責生產,不負責銷售。奚家那群人說怎麼賣就怎麼賣。
任毅鑫好像並不知情,他樂呵呵地同奚午蔓講行情。最終學校一個電話叫走了他。
A市冬季的天空大多時候都陰著,看不透它會不會落下雨或雪,什麼時候會落下雨或雪。
近來基本是晚上才會下雪,在奚午蔓睡得最熟時,雪落得最大。
她看了早上的新聞,才知道A市昨晚又下了多大的雪,哪裡的道路又被封鎖,消防員又解救了哪位在野外受凍的人。
花園裡盛綻著臘梅與各色山茶花,花朵在厚厚的雪堆里格外顯眼,比花更顯眼的,是從小徑深處緩緩走出來的年甫笙。
雪落於他雪青色的大衣,又被隨他的大步起伏的大衣抖落。
待他走近,奚午蔓才注意到他黑色的發上也落滿白雪。
他在門外拍掉肩上和發上的雪,又抖抖大衣,由女傭換掉鞋,才進到客廳。
奚午蔓坐在沙發上目視他走近。這個從風雪裡走來的男人,帶來一襲臘梅的香。
他白皙的臉蛋同耳尖一樣,泛著冬季限定的紅,唇角穩穩勾著笑意,很歡喜地喚了聲「蔓蔓」。
他說,他是來找奚午承的。
奚午蔓認為他來得不是時候,奚午承一般只有在天完全亮起前和天徹底黑下后才會在家裡。但也許,奚午承會突然回來,為了見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奚午蔓微笑著看來客,暗自琢磨他夠不夠格讓奚午承丟下一切工作回來,卻只問:「你喝點什麼?」
「跟你一樣的就行。」他的視線落在她手旁邊几上的咖啡杯。
一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很快,男佣就送到年甫笙面前。
年甫笙坐在奚午蔓左手邊的單人沙發上,後者看著電視,他偏頭看後者。
新聞還在播報,去年A市的GDP同比增長百分之几几,新能源汽車產業整體呈良好發展趨勢,A市各高校著重培養AI+複合型人才,等等。
奚午蔓實在很難集中注意力繼續看新聞。身旁人的視線過於熱烈。
她想,她不該把客人晾在一邊,哥哥不在家,她應該像哥哥一樣熱情接待哥哥的客人。
於是,她關掉電視,微笑著轉頭對上年甫笙的視線,很自然就與他聊了起來。
「上次你說,我未婚夫有個私生子?」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話題。
「是。」年甫笙說,「我知道一個不負責的男人會對一個女人造成多大的傷害,不只是女人,還有他們共同組成的家庭,他們的孩子。」
她只問了那麼一句話,就打開年甫笙的話匣子,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不過她整體滿意。她實在不喜歡跟別人聊話,年甫笙一直講他的事,不需要她說話。她是傾聽者,只用在恰當的時候以合適的表情予說者回應。
他說,他爸就是個很不負責的男人,她媽是受害者,他也是。
六年前的夏天,他患有重度抑鬱症的母親選擇自我解脫,而對十五歲的他而言,他只是出去旅遊了五天,回到家,原本活生生的媽媽就變成了裝在盒子里的骨灰,擺在供桌上。
一直為帶母親擺脫父親而努力的他,一時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義,他開始自暴自棄,絕食、沒日沒夜地刷視頻,然後,他看見奚午蔓的訪談節目。
那時的她雖已很穩重,到底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從她笑盈盈的眼中,他感受到來自同齡人的鼓舞。
她說,反正有一天都會死去,在死之前,為什麼不好好活著?為了見還沒見到的人,為了去還沒到過的遠處,為了吃還沒嘗過的食物,說不準在什麼地方,會有由指尖首先感受到的風,引起與時間同頻的心動。
「我是為了你,才活到現在。」他蹲到她面前,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邊。
他仰著頭,以乞求施捨的目光看著她的眼睛,從她的指尖開始,衝動又克制地親吻,慢慢地起身,將她攬入懷裡,同時去解她的扣子。
她記起,第一次見面,他就解開她的衣扣。
他只是想解開她的扣子——她突然這樣想——他當她是天使丟下的蔥頭。
但十三歲接受採訪的那段話,她並不是說給他聽的。
且,對一個真正想死的人,說什麼都不會起作用,甚至可能會加深他對這個世界的厭惡,會加速他的死亡。往往,自以為的善良其實等同於蓄意謀殺。
憑一句「這世界很美好」就能重喚一個對世界失望至極的人對生活的激情,比十個十連抽全中SSR卡的概率更低吧。
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失去了母親,失去以母親為中心的生活的意義。
他只是需要一個中心,很容易就能找到母親的替代品。
就算不是接受採訪的十三歲的她,也會是別人。
奚午蔓突然很想見樓盛。